钱安从陆采莼身后搡她一把,低声斥道:“傻抱着空匣子杵在这里作甚?还不上去伺候侯爷?”
陆采莼赶紧把匣子放在一边,小步走上去,作势要抽庞炯手里握的书。却不料一抽,庞炯的眼便睁开了。陆采莼心中一惊,赶紧闪到一边垂手站着。庞炯睁眼见的便是钱安,他忽地大怒,抬手掀翻了榻上小案,上面的果子糕点也一气儿洒下去,便似下了一阵糕果雨。
陆采莼不知他气从何处起,便低着头在一旁不出声。钱安却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庞炯气道:“狗才!还敢在本侯眼前出现!”
钱安咚咚地磕头不止,嘴里回道:“侯爷莫气莫气,担心气坏了身子。小人这不是怕底下蠢材伺候不好您老人家,这才进来瞧一眼么?”
庞炯眼皮掀了掀,瞥见了立在一旁的陆采莼,伸臂一捽,便把陆采莼掣得踉跄到跟前来,喝斥钱安道:“这又是你从哪里掳来的女子?”
陆采莼小臂给他拽得生疼,却不敢挣扎,只乖顺地低眉站着。钱安抬头匆匆扫一眼陆采莼,忙叫苦道:“侯爷,这不是小人带进府里的……是……是二夫人带来的婢子,和小人无关!”
庞炯疑道:“梅氏?”他似是想起甚么,抓着陆采莼的手一通嗅。温热的鼻息扑在手心手背,陆采莼只觉悚然,却仍是不敢妄动。没嗅出个所以然,庞炯这才松了手,身子一翻,朝里卧了,书卷丢在一侧,显是醉得很了。
钱安见庞炯似是睡熟了,这才慌忙爬起身来,瞪着陆采莼低声道:“把这地上收拾干净了。”末了,又唬她,“要是你扰了侯爷清觉,饶不了你!” 说着,俯身捡了两个点心果子,胡乱望嘴里塞了,才弓腰袖手退出房内,屏上隔扇。
陆采莼依言捡着满地糕点,眼角余光暗瞥榻上熟睡的心中忖道:“听这侯爷言语,掳碧柳进府非是他本意,他反而在气恼这姓钱的家丁把人掳进府里——是了,先前那庞姓小鬼说他要开仓赈灾,难不成这侯爷还是个大善人?我得想法子从他口中套些消息。”
正捡着,她忽嗅见手中糕点竟香气扑鼻,勾得人食指大动。她把糕点凑近鼻端,又掰开了细瞧,心说,既是侯爷的膳食,必然不会差,难怪那钱安临走时还抓了两个在手里啖了,不如学着做,待丁姊姊的孩儿出世,正好做给他吃。
正神游,陆采莼感到脖颈里喷进来一阵热乎气,她惊得丢了手中糕点,忙直起身子来,却不料背脊却撞上一物,换得身后“唉哟”一声。将脸拗回去瞧,陆采莼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句“完蛋玩意儿”——只见那庞炯探半个身子出帐子,捂了鼻子,正嘴里哼哧着,眼睛直直盯着她看。
“想吃么?”庞炯面有醉意,却仍饶有趣味地打量她。
陆采莼忙丢了手中糕点,佯作惊恐地应他:“不敢。”
“滚在地上的,吃不得了。”庞炯努嘴指墙边立住的雕花黄梨木柜子,道:“里面放了些酒食,你再盛几碟新的来。”
陆采莼不知他打了甚么主意,心说随机应变,也就照着他的话,去柜中拣了一碟糕饼果子,又筛了一壶酒,走到他跟前,搁在榻边小案上。
庞炯拿眼打量她,问道:“你识字么?”
陆采莼心想,他莫不是让我读书给他听?若我说不会,不如他的意了,恐怕会被赶出此地。陆采莼虽跟着欧阳春走南闯北的,欧阳春却不曾落下她识文断字的教导,此时,她便点一点头。
庞炯又伸臂来牵她的手,引她坐在榻边,身子一拱,头便枕在了她的腿上。陆采莼禁不住便想把手去推开他,但到底忍住了,暗自咬牙切齿,却假作惊惶问道:“侯爷这是要做甚么?”
庞炯手在榻上摸索,碰到先前掷在一旁的书卷,握住了,随意翻开,举递给陆采莼,命令道:“拿着。”
陆采莼依言握住了书,听庞炯道:“你读上半句,我接下半句。我若是接错了,便赏你一粒果子吃;我若接对了,你便喂我一口酒。”
陆采莼低头见他醉意醺然,心中暗骂:“这纨绔倒是会整花样。”但面上依旧不违拗,垂眼去看卷上文字,发觉竟是一部《论语》。她随意一瞥,选了一句,念出口:“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
庞炯听了,低低笑一声,反问:“你便这么想吃那果子?”
陆采莼以为他答不上来,却听庞炯缓声念道:“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陆采莼一字一字对照着看,竟分毫不差,手臂伸开要去为他斟酒,心中却在想如何撬开他的嘴,套一些碧柳的消息。
不期庞炯念完,却愤懑道:“昔日赵则平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今日我读的岂止半部《论语》?我不能治这天下么……士何如斯可谓之达——辅佐人牧,治理天下便是达!”
陆采莼心想:酒后吐真言,原来这小侯爷心中想的竟是当大官。
庞炯头抬了半尺,眼睛斜乜陆采莼:“酒还没斟来?”
陆采莼忙把酒盏送到庞炯嘴边。庞炯饮了半盏酒,淋漓漏了半盏,全洒在陆采莼衣裳上,陆采莼只恨不能即刻擦拭干净了。饮罢酒,庞炯醺醺道:“圣上给我赐了侯爵,封了个安乐的名号……安乐安乐,这是要我安于现状,才能知足常乐。可一个人不能骋其胸中抱负,哪有知足的?”
末了,他又道:“我打小便恨我那庶出的二弟,好似全天下就他最是聪明,只可惜——”他冷哼一声,“却是个残废的,到底不能与本侯来抢功劳。”
陆采莼分一半的心听他呓语,另一半则一目十行地读着《论语》,要找一句来敲打询问碧柳之事。
庞炯还在自言自语,语气颇为失意:“若不是我那妹妹进宫做了宠妃,我也不至于困在这锦绣牢笼中……我那阿爷,当了太师——他是老了,当他的太师安享天年,我却是断送了!”
“下面一句……你在做甚么?”庞炯忽住了口,催促起陆采莼来。
陆采莼又只得慌忙瞥了一句,念道:“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庞炯背道:“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背到此处,他忽地闭口不往下了。
陆采莼看后面一句“臣事君以忠”,暗想:这一句不难,他为何顿住了?
庞炯却摆摆手,道:“这一句我不背。”言罢,补一句,“你吃果子罢。”
陆采莼探臂要拿果子,庞炯却先她一步,拈了一块茯苓糕,送到她嘴边,道:“你喂我吃酒,这糕点也由我来喂你。”陆采莼只得张嘴咬住了,没细嚼,只粗略地咬碎了,便赶紧吞下肚子去。
“下一句。”庞炯复又催促她。
陆采莼实在不愿这侯爷再喂自己吃糕点,便拣一句简单的问:“子曰:不在其位——”
下一句接的该是“不谋其政”,简简单单四个字,不知怎地便触怒了庞炯。他扬手打开陆采莼手里的书卷,霍地坐起身来,厉声问她:“是梅氏遣你来的?”
陆采莼手里的书卷摔在地上,她忖道:这小侯爷怎对二夫人梅氏又厌恶又忌惮的?他这时正是醉酒,神志不清,我若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知他会作何反应。这般想着,陆采莼便幽幽站起身来,冷笑一声,道:“没错,正是二夫人叫我来的,要我来问侯爷……”
庞炯瞪着陆采莼,紧跟着问道:“她要你来问甚么?”
“问碧柳姑娘如今身在何处。”陆采莼终于把话问出口,只等庞炯应答。
“碧柳?”庞炯扶额,似是饮酒过度,犯了恶心,他摇头反问:“碧柳是何人?”
陆采莼只得提醒他:“是那钱安从流民里挑出来的……”她虽大略知道碧柳长相,但心想这侯爷身边环肥燕瘦,不一定能记得碧柳面目,只说到是钱安带进来的,便住了嘴。
庞炯思索一阵,眼睛忽亮了一刹,但又反问陆采莼道:“梅氏要你来问她作甚?”
陆采莼随口诌了一个理由:“二夫人与碧柳姑娘一见如故,甚是喜爱她,要向侯爷讨要过去,却不知为甚,寻不到人了,这才命我前来询问侯爷。”
庞炯忽跳起来,指着陆采莼叫道:“原来如此!”
陆采莼不知他为何状若发疯,惊得后退一步,却听庞炯道:“我说那叫碧柳的身上怎有酴釄香!这整个庞府谁不知我一嗅酴釄香气味便要犯头昏!只有那梅氏敢用!”
陆采莼听闻,心中一跳,忖道:不该用的酴釄香却给侍奉这小侯爷的碧柳带了,这其中必有蹊跷,难道是庞府中有人蓄意陷害碧柳?她不愿猜是那二夫人梅氏用这下作手段,只道是别有居心之人偷了梅氏所用之香,欲一箭双雕,陷两人于不义之地。
正当她思量之时,庞炯恍然清醒过来,他蹙眉喝道:“不对!你不是梅氏遣来的!”
“你要是那妇人派来询问我的,怎会此时才问?”庞炯把一双眼瞪圆了,只盯着她看,问话有如连珠炮“再者,不过是要个婢女,是底下苍头管家理会的杂事,怎问到我这里来了?”
“你到底是谁?”庞炯上前跨一步,就要来擒陆采莼。
陆采莼早料到只能蒙骗他一时,见他扑来,忙向一侧闪开,欲要翻窗逃走。庞炯见她身手敏捷,自己捉拿她不住,张口要唤人进来堵她。陆采莼听他喊一句:“来人……”只怕他引人进来,闹得上下鸡飞狗跳,自己不好再找查碧柳踪迹,便望庞炯闪身扑来,将五指揸开,便如一笼铁罩子,朝庞炯脸上摁去。
谁知庞炯身长七尺,却似个面团捏的人,这一下竟叫陆采莼得手,直把他压倒在地。陆采莼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屈两指击在他肩井穴上。庞炯两条胳膊顿时有如万蚁噬咬,动弹不得,他不由得痛呼出声。
陆采莼单膝跪地,另一边膝盖抵住庞炯檀中穴,低声唬他道:“再敢叫喊,我连着你双腿双手都给废了!”
庞炯方才质问她时,酒只醒了一半,这番兔起鹘落之后,便是昏死的人也得全醒了。他瞪着陆采莼,即便嘴被捂住,也含糊问出声:“你到底是谁?”
“问我是谁?我是你姑奶奶!”陆采莼想起他之前又是命自己斟酒,又是催自己念书的,不由心头火起,如今见他被自己制住,心想向这等纨绔问话,还是拳头好使。
她从腰间摸出一根丝雨针,在庞炯眼前晃了两晃。庞炯一对眼珠跟着她手中幽幽泛光的尺长银针转。陆采莼见他面有惧色,便趁机道:“我问一句,你老实答一句。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见庞炯不再作声,陆采莼问道:“你可知碧柳现身在何处?”
待松了捂住嘴的手,庞炯却半晌不说话。陆采莼冷笑一声,道:“看来我方才手下留情了!”说着,银针抵住庞炯环跳穴。
庞炯却道:“不知道的事,你让我答甚么?”
“当真不知?”
庞炯摇首。
陆采莼斥道:“你不是说她身上有酴釄香,让你犯头昏么?你是把她如何处置了?”
庞炯道:“带她下去的是钱安。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婢子,她的去向,我如何得知?”
陆采莼忽想起钱安獐头鼠目的模样,心中暗叫不好。钱安媚上欺下,碧柳出了过失,落到他的手中,岂能周全?思至此处,她看一眼被压在地上的庞炯,毫不留情,抬手使银针扎进他肩胛处。庞炯却待再叫,不料针上药力挥发,转瞬流遍全身,将他药晕了过去。
陆采莼拍打着衣裙,站起身来,思量:松江初试丝雨针,见药晕的时辰不够长,自己又新配了一道方子,加重了药效,如今庞炯一时半会醒不来,自己趁这会儿空当,正好捉住了钱安那厮逼问出碧柳去向。她将庞炯拖上榻,扔进青丝帐里,拍了拍手,走到窗边,撩开窗子,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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