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濛正在里屋把帕子绣花,忽听得前堂吵闹起来。她扶住腰身,缓缓站起,绕过屏风,推开门,便见得娅嬛尖声叫道:“陆姑娘这是怎了?”
丁濛昨儿午时便听得展昭说了陆采莼顶撞公孙策的事儿,连连叹气,心说大户人家里再缺教养的女子,也不会同她一般,当街驳人脸面,与男子顶嘴。此时听了娅嬛一叠声的叫唤,心中也不免生了疑惑,便扶着腰身望前堂去。堂内情形刚映入眼帘,丁濛第一眼见的便是白玉堂。
白玉堂搀住陆采莼,望那娅嬛道:“烦请烧几道水,再替她备一套换洗衣裳。”
娅嬛见陆采莼这狼狈模样,忙径直奔炊房去了。
丁濛徐步走进堂内,白玉堂见了她,忙道:“三姊,本来小弟是要去衙门报案的,但我这六妹伤得不轻,离开封府衙门还有好一段路程,小弟唐突,将她先送到三姊这里来了。事出突然,还望三姊海涵。”
丁濛忙道:“六妹的事儿便是咱们的事儿,哪里说得上唐突的。”言罢,这才把眼光转到陆采莼身上,语气关切:“六妹这是出了甚事?”
陆采莼刚露出苦笑,白玉堂却抢先问道:“待安顿好她,三姊再细细询问罢。不知府上还有无娅嬛,好将六妹先搀去安置。”
丁濛摇首道:“多余的娅嬛是没了,待我来扶六妹回厢房歇息罢。”说着,伸手就要把陆采莼带到自己身边来。
陆采莼顾及她腹中胎儿,忙摆手道:“不劳烦姊姊,我自己动得。”
丁濛倏忽收回了手,望白玉堂道:“不如五弟先照应着六妹,我代五弟去开封府一趟?”
陆采莼忙道:“你们不必照应我,我自个儿回厢房就是。”
白玉堂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沉吟片刻,余光瞥见陆采莼从坟里出来,浑身脏得不能入眼,便道:“三姊所言的也可。”末了,又问道,“姊姊身子不妨事罢?”
丁濛道:“我身子还不沉,又是习武的人,再者那开封府也不远,五弟只管说要报甚么案。”
白玉堂三言两语地讲给丁濛听了,道:“还烦请姊姊辛苦一趟——”
“不碍事。”言毕,丁濛便扶着腰身,望外走去。
白玉堂扶着陆采莼望厢房走,一路走,还一路笑她:“你脏得三姊都不情愿扶你。”
他本是调笑之语,陆采莼听了,却老大不是滋味,心中暗想:我即使身上干干净净的,她便愿意扶我了么?她深知丁濛不待见自己,其中缘由和心思都隐秘难言,在白玉堂面前也就闭口不提了,只是道:“五哥不嫌我脏,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娅嬛已烧好了水,打进浴桶里。白玉堂将陆采莼送进房内后,就出来坐在院子当中,擦拭佩刀雁翎。
里面人洗了片刻,忽扬声喊道:“五哥,有一件急事!”
白玉堂回身要详问时,却见陆采莼已穿好衣裳,握着湿发推门而出。她面上犹带浴后绯红,白玉堂陡见了,只一怔。陆采莼却焦急道:“五哥,碧桃现在哪里安置?”
白玉堂道:“本来我是想送到丁姊姊这里来,顾及她已有身孕,照拂不来,出了差池,便在先前那座茶楼附近找了一家客栈,送她进去住着了。你怎么忽然问起她来?”
陆采莼道:“她要告的不是钱安,也不是其他甚么人,而是庞小侯爷。民告官,她那十几打责棍怎么捱下来?我先前正是为了不让她挨棍棒,才没让她再去开封府报案。趁包大人没理会此案,还烦请五哥先去照看着她,我上开封府去,向包大人禀明此事。”
白玉堂起身前去接应碧桃,陆采莼则随意绾了髻,匆匆赶往开封府。
进得开封府后院,便见展昭扶着丁濛望外走,嘴里说道:“白五弟好不晓事,竟让你来报信。”
陆采莼听了这话,只当未闻,不作理会,遥遥向展昭夫妇拱了拱手,径直往里走。展昭忙叫住她:“展某公务缠身,陆姑娘这便送内子回寒舍罢。”
陆采莼心中为难,只能道:“展大哥与姊姊稍待片刻,我有要紧事禀报包大人。”
展昭还待再说,王朝与马汉二人此时正从官舍中走出来,见了陆采莼,忙道:“陆姑娘来得正巧,包大人说有事问询。”
陆采莼看了展昭一眼,匆忙跟着王朝马汉二人走进官舍。
隔一道珠帘,隐约可见夫人董氏正在为包拯整戴乌纱帽。王朝向包拯禀报:“陆姑娘来了。”
包拯扶了扶头上乌纱,董氏便为他打起珠帘。陆采莼忙望包拯叉手行礼。包拯道:“陆姑娘不必多礼。”
陆采莼道:“不知包大人找民女有何事,但民女有一事,须得先向包大人问明了。”
包拯笑道:“你要问的,公孙先生已向本阁道过了。”
陆采莼面上顿有尴尬之色。包拯又道:“这打责棍毕竟是祖宗之法,本朝恐难省去……”
陆采莼闻言,忙道:“那原告是个年少女子,身子骨瘦弱,怕扛不得棍棒。若她仍是执意告安乐侯,而大人又不得不行此刑,不如让民女替了她。”
包拯笑道:“陆姑娘真仁义心肠。不过此事本阁自有安排,不必陆姑娘代受。”
陆采莼心下惴惴,但包拯既这般说了,自己也不好多问。包拯一面望外走,一面问道:“报官的那女子,告的可确是安乐侯庞炯?”
陆采莼道:“她认定是安乐侯害了她的姊姊,但我瞧却不像……”
没待她话说完,包拯已打断她:“是安乐侯便好。本阁已禀奏圣上数本,圣上却仍是放任庞家胡作非为,敛财害民。如今安乐侯犯了事,庞国丈也脱不开干系,正好将这一窝奸邪小人赶下庙堂去。”
听包拯这样说,陆采莼也只能闭口不言。包拯又吩咐她道:“到时候堂上传唤,陆姑娘实言以对便是,不须惧他安乐侯的虚衔。”
陆采莼苦笑称“喏”。
未几,白玉堂已将碧桃带至开封府衙门,布衣短褐的少女在原告石上跪稳了,背脊丧气般地弓着,兀自抹着眼泪。公堂外聚了一圈人,一个个伸颈探脑的,想是瞧热闹来了。
包拯坐到堂上,开口问道:“本阁听你要告的是那安乐侯?这民告官,可是要吃板子的。”
碧桃道:“民女晓得。只要大人能替姊姊平雪,民女死在棍棒下也不枉。”
包拯朝那行刑的公差吩咐了两句,公差把过棍棒,下得堂来,另两公差分拽住碧桃的两边胳膊,将她扯扑倒在地,公差举起手中臂粗的棍棒,便要行刑。立在旁侧阑槛后的陆采莼不由捏紧了裙带。
待看那棍棒落下时,却好比蜻蜓点水,连涟漪都不指望溅开半圈。碧桃本在哭,哭声却给这一棍子打断了,直愣了半晌,复而忙收了泣声。公堂外围观的众人见了,都嘻嘻哈哈地一片叫好。
陆采莼一见包拯的“安排”竟是如此,心中五味杂陈,最后只得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我早该想到是这般。”
打完板子,包拯将惊堂木一拍,道:“堂下原告,将你的冤情道给本阁听。”
碧桃给两侧公人搀起,哽声把先前说给陆采莼听的话,再向包拯说了一遍。
包拯道:“传安乐侯庞炯!”
话音落下,庞炯便被王朝马汉搡进堂中来。他衣衫不整,显然是刚被王朝马汉二人从床榻上拽起来,一路压送到开封府的。他不满公差推搡,不禁把衣袂一甩,怒道:“本侯自己会走!”
公差分开围观百姓,让庞炯得以走进公堂,那旁侧百姓见了他,嘲骂之声顿时沸腾起来。庞炯听了,却愈发挺胸抬头,大步流星地走进公堂里来。立在被告石旁,他昂首不跪。
王朝抬脚向他膝弯里踹来,把他踹得“哎呦”一声,双膝扑通磕在了被告石上。这一下,引得堂外百姓都大声叫起“好”来。
包拯把眼扫过堂下二人,严声问道:“庞炯,你可认罪?”
庞炯道:“本侯无罪可认!”
碧桃闻言,哽咽问道:“俺姊姊碧柳不是给你害了么?你怎说无罪可认?”
庞炯跪着,眼睛却直直盯向包拯,道:“碧柳如何了,与本侯毫不相干。你们说本侯害了她,又从何说起?”
包拯道:“传证人。”
陆采莼上堂来。包拯问:“陆姑娘曾质问过被告碧柳之事,他却是如何答的?”
庞炯抬眼见是陆采莼,不由叫道:“是你!”陆采莼低头扫一眼庞炯,才道:“安乐侯告诉民女,碧柳用了他不喜的酴釄香,被罚下,由家丁钱安处置了。”
庞炯听她言语中并无揣度自己谋害碧柳之意,才轻哼一声,道:“算你是个正直人。”
包拯闻言,扬声道:“传庞府家丁钱安。”
陆采莼陡听得包拯传唤钱安,心中纳闷:钱安生死未卜,怎传他上堂来?正当她疑惑之时,钱安已畏畏缩缩地从后堂走上前堂来,跪在堂中。
庞炯见得钱安,不禁叫道:“你这狗才!给本侯惹这么大一个麻烦!还不快快交代那甚么碧柳的去向,给本侯洗脱嫌疑!”
钱安低眼斜觑庞炯,并不接话。包拯问道:“钱安,你把碧柳怎样处置了?”
钱安伏跪答道:“回禀大人,小的不曾处置碧柳姑娘哪!”
包拯问道:“你这话却是何意?”
钱安道:“小的不敢讲。”
庞炯闻言大怒,扬手便要给钱安一个耳掴子,却给王朝架住了手,动弹不得。包拯一拍惊堂木,骂道:“公堂之上,青天之下,有甚么不敢讲的?你这厮还不快快讲来!”
钱安觑一眼庞炯,这才道:“侯爷嗅了酴釄香,甚是恼怒,叫小人拿了一道白绫,亲自勒死了碧柳。又叫小人把碧柳尸身扔到柴房,到时自然有人处置。”
“你这狗才满口喷粪,诬陷本侯,是何居心!”庞炯闻言怒不可遏,弹跳起来,拳头就要朝钱安身上招呼。王朝与马汉立马上前捽住他的双手,庞炯还不住蹬脚,想要去踢他。钱安被骇得跌翻在地,口中连连叫道:“青天大老爷!小人说的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小人得罪了侯爷,还望大老爷保住小人这条贱命哪!”
陆采莼闻言,也惊诧不已。她心中对这二人都无好感,只钱安昨夜被人拖进破阁里不知所踪,今天忽出现在公堂之上,一张口便是咬定庞炯害死了碧柳,实在可疑。
包拯摆摆手道:“你且下去,传仵作。”
待钱安缩头缩脑地跑下堂去,侯在一旁多时的仵作才走上堂来。包拯问那仵作碧柳死状。仵作道:“面上绀紫,脖颈中有淤青,应是白绫锁喉而死。而脑后皮发皆脱,白骨外露,该是死后被人拖行而致。”此言一出,堂内外人皆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碧桃一听,悲从中来,大恸而哭。
包拯看向庞炯,问道:“人证物证俱全,你作何辩解?”
庞炯左顾右盼,忽见了陆采莼,忙扯住她的衣袂,道:“好姑娘,求你帮我说句公道话罢!”
陆采莼脑中一团乱麻,听见庞炯恳求,心中也觉如此草率结案,实在不妥,便道:“包大人,究竟是谁勒死了碧柳,仅凭钱安一面之辞,未免武断。”
庞炯见陆采莼发声,连忙应和道:“正是正是!我还说是那钱安把碧柳带下去之后,暗中害了她!”
包拯沉吟道:“你二人各执一词,本阁怎知你不是污蔑证人?”末了,扬声命令道:“来人,上刑!”
眼见把着杀威棒的公差走上来,庞炯急了眼,厉声叫骂:“谁敢上前!我是圣上钦封的侯爵!妹妹是本朝贵妃!阿爷是当朝太师!谁敢动我一根毫毛,圣上定不轻饶你们!”
包拯冷笑道:“公堂之上,皇子与庶民一视同仁,安乐侯这么大的口气,是要把本阁也不饶过么?”
庞炯的叫骂很快被交加棍棒打灭了,只留下满堂呼痛之声。场外围观的百姓都喝起采来。
一顿棍棒打罢,庞炯只剩进气,不见出气了。包拯问道:“庞炯,你招也是不招?”
庞炯挣着一丝气力,道:“不是……本侯犯的罪……本侯……为何要招?”
眼见双方僵持不下,包拯便把袖一拂,道:“把庞炯收监,再待审理。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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