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采莼只觉心惊胆战,生生咽下骂街之语,瞅准所有人错神的当儿,连桌子上的酒坛子也抛下不管了,赶紧朝二楼自己客房内闪过去。
白玉堂一进门便注意到低着头将脸转过去的纤细人影。他皱眉细打量,觉得她像极了方才江上那个嚣张的小厮,只是因为她散着头发,短褐又紧贴着肌肤,衬得身姿窈窕秀丽,分明是个娇娇美人,实在与那小厮形象相去甚远,白玉堂这才未有贸然上去扳过她的肩细瞧。但他目光一转,停在桌上那坛酒上,心中才有十分确定。
可抬眼望去,这厮却已经溜得没影儿了。
那头陆采莼一溜烟地逃窜了,这头拿担架抬着尸首的公人还在问他:“不知五爷光临,所为何事?”
白玉堂环顾一周,见店中人头攒动,有店中小二四处招呼打尖的客人,有看热闹的房客伸颈探首,便抬手命随从掣紧了黄犬,以免误伤旁人。向店小二问了陆采莼宿处,他先是吩咐手下:“你俩去楼上房门口守着,注意屋内动静,莫让她逃出来。”接着才转向公人道:“可否给白某瞧一瞧尸身?”
收下白玉堂随从递来的包银锭的锦囊,公人摊手:“五爷尽管察看。”
待察看了胸口淤青,白玉堂惊叹道:“这是甚么厉害人物,竟能以精纯内力震碎心脉?”
公人回道:“是胡青皮子。”
白玉堂忍不住哂笑出声:“胡青皮?卢家庄烧火的仆役都能将他撂倒,他何时学了这样厉害的功夫?白某怎不知晓?”
公人摇首道:“人证物证俱全,不是他却是谁?”
白玉堂也不睬他,随意打发这俩公人去了。他环顾客栈内众人一圈,扬声问道:“各位可知,这人死时,还有谁在旁侧的?”
众人顿时将躲在人后哭泣的仆僮你一推我一搡的送到了白玉堂跟前,七嘴八舌告诉白玉堂,这是秦之海的侍童。
白玉堂见着仆僮哭得涕泗满面,还用手胡乱抹着,可真是邋遢极了,不由皱了皱鼻子,掏出帕子塞到他手中:“擦干净了,哭得稀烂,瞧得人心烦。小爷问你,胡青皮之后,可还有其他人妄图对你家老爷不利?”
仆僮抹着眼泪,只是抽噎不说话,就是这样抹了眼泪,鼻涕流出来,擤了鼻涕,眼泪又涌下来,几番擦擦抹抹,就去了半盏茶的时间了。白玉堂即便有那个耐性等他开口说话,此时面上也微露躁意,他还等着了结这事儿后去收拾陆采莼。
店小二一见这位爷的面色渐渐朝不妙的方向变化,忙道:“五爷,您带他出去吹吹风,这孩儿哭得头脑热了,说不出话……”
白玉堂听了,两指拈起仆僮没被涕泗浸透的上半截袖管,将他半拖半引地带了出去,店小二心想这事儿自己是个知情人,也跟了上来。
转到客栈东南面,在夜色和凉风中站定了,白玉堂朝仆僮道:“你家老爷根本不是胡青皮所杀,官府无用,逮着个人就将这官司结了。已过了这些时辰,说不定连胡青皮的人也逮不住。你家老爷要是泉下有知,见你知情不言,准将你拖到地府里,给牛头马面拆了炖骨头汤去。”
仆僮一听,哭得更凄惨了。
店小二失笑道:“五爷,您可别唬小孩子,您听我说。”
眼瞧围观的众人还没来得及跟上来,店小二忙将欧阳春的推测尽数告知了白玉堂。末了,问上一句:“白五爷可知这汉子是甚么来头?”
白玉堂沉吟道:“你们不知,心脉有肋骨胸廓相护,寻常一拳根本难以伤及,更何况是这样精准的力道,纯厚的内力,能让人心脉慢慢碎裂,在他离开后才显出端倪?江湖上内家功夫厉害的两只手都能数出来,可多是开山立派,走马行镖的,何必跟一个掉了官帽的知州过不去……要说这外貌长相,小爷倒是曾有打过照面的,只是这人虽谈不上磊落光明,却也算个正派人物,不大可能做出这等事……”
“五爷所说此人是谁?”
“唔,此人乃是个江湖游侠,姓张名数……你这样一问,我倒想起来了。张数据闻是迷上了扬州一个烟花柳巷里的妇人,前些时候还寻上卢家庄来,找大哥借了些银子,怕是都入了那销金窟……只是他与秦之海又是甚么仇甚么怨?难不成他背后还有指使之人?”
福安客栈的客房朝东南面开了不少窗户,盛夏之时皆用撑杆撑开了,让凉风透进去,好让客人消暑。正当白玉堂思量张数此人之时,一扇窗内忽传来异响,窗户撑杆忽被窗内伸出的脚踹掉,“啪嗒”一声摔到地上。白玉堂警觉,全身紧绷地盯着那不远处的窗户,见是否还有异动。
紧接着,窗户被顶开,缝中溜出来一条人影,鹅黄的裙裾扫过,品绿色的窄袖上衣出露,紧接着是半散的乌发垂出来。店外好大的月色,澄明似水,来人一抬脸,借着月光,可见一张白皙婉秀的脸,乌润清亮的一双眸子嵌在脸上,熠熠生光。出来的是个姑娘,生得如三月春桃,初引新桐。正是陆采莼。
至于陆采莼如何会从旁侧的窗户里窜出,还得从头讲起。
原来陆采莼给白玉堂发现踪迹,便逃窜入房中。急急将房门掩上,落好门闩,才长吁一口气,从行囊里抖出干衣裳,换下身上湿透的短褐。她换回女儿家装扮,本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溜出去,不料正想开门,却见两个魁梧的影子映到门纱上,各自抄手而立,形成监守之态。
陆采莼被堵在屋内,瞧瞧左边的影子,又瞅瞅右边的影子,不怒反笑,心想:好你个恶贼,区区两人就想困住本姑娘?她凝思半晌,踱到窗前探头张望——虽说只是二楼,一眼望下去却有两丈高,夜风急惶惶地刮过,院子里香樟叶子哗啦啦响,枝柯乱舞,恍惚如鬼影幢幢。她咽了咽口水,心想背着包袱行动不便,若是运气不佳,跳下去这腿就没用了。
又踱步半晌,她忽然想到自己这间屋子藏在走廊尽头,楼下人瞧不见此处状况。思及此处,陆采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屋外两大汉抱胸而立,能听得屋内脚步声、衣料窸窣声交织起伏。忽然,屋内没了动静。俩大汉相视一眼,还未来得及动作,左侧大汉忽举掌拍向后背:“松江边上蚊子忒毒。”
右侧大汉也道:“莫说,俺也被咬了。”
话音刚落,陆采莼听得“扑通”两声,门纱上两个魁梧如山的影子左右摇晃几下,便訇然倒塌。她收起手中竹筒,拉开门,大剌剌地走了出来,探头往楼下一瞧,正好瞧见白玉堂将仆僮拉出正门去。
她心道这正门是走不得了,而客栈东南方有一条小径直通闹市,出了闹市就到了津渡边,她正好沿着这路溜出此地。这般想着,她钻进了楼下东南面的客房,顶开窗户,越出窗外,一抬眼便对上了白玉堂那双惊诧又戏谑的眼睛,陆采莼懵的当口,心内各种念头有如飞矢流星般掠过,大多数皆是“今儿个怕是撞了鬼了”、“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真他娘的晦气”云云此类。
白玉堂道:“姑娘可真是跟白某结了缘。”
陆采莼二话不说,身子一转便从窗户底下的缝里窜了回去,跟阵风似的。白玉堂扔下瞠目结舌的小二与仆僮,上前几步掀开窗户,也跟着钻了进去。
陆采莼拨开人群朝正门冲时,心想本姑娘真是光明正大走前门的命。
客栈周遭平坦无遮拦躲避之处,陆采莼只道白玉堂不识水性,自己去江边还有一条生路,于是出了正门便朝客栈东南方向的夜市发足狂奔。
她足下功夫了得,来去轻盈迅速如鹿麂,可白玉堂岂能让她这般畅意地奔逃?他从怀中摸出飞蝗石,指上发力,弹向陆采莼腿弯。陆采莼飞奔之时,耳畔风声呼啸,她听不清身后动静,也不知闪避,只觉腿弯处一痛,顿时不禁向前一跌,膝盖和掌根磕在地上,身子向前滑了尺余,腾起一片枯枝败叶,远看去像是滚起一道乌云。这回跌得惨,嘴差点啃着泥土。来不及惊叫,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朝夜市里冲去,也不顾膝上手上隐隐的疼痛。
刚望见夜市,陆采莼还没及得上庆幸,便迎头撞上了麻烦——夜市中人潮如涌,摩肩擦踵,由不得她前进半分。她腿上有伤,腾跃不得,只能往人群里挤。陆采莼一回首,白玉堂看似如闲庭信步穿行于人潮,实则只距离她半丈而已,身子一探手一伸便能拽住她后襟。
急中生智,陆采莼忽地放声叫嚷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有贼人劫财劫色啦!”
周遭众人闻得此言的皆放下手中活计,将目光投向这个在闹市中尖声叫喊的少女。“姑娘,哪个蟊贼……”一个叫卖枣泥酥饼的小哥见她姿容秀丽,半散着乌发,一身泥灰,实在楚楚可怜,不由问出口,他话还没问完,便瞟到了陆采莼身后紧跟不舍的白玉堂,下半截话干脆就咽下肚去了。
陆采莼压根没注意到卖枣泥酥饼的异常,她纵身一扑,扯住他的袖子,指着白玉堂,挤出几颗眼泪,梨花带雨般哭诉道:“就是他……想非礼奴家……阿哥救奴……”说着,还暗中对着白玉堂扮了个鬼脸,好似在说这下你奈我何。
白玉堂冷笑一声,负手而立,并不打算做任何解释。
卖枣泥酥饼的小哥望着白玉堂,尴尬笑道:“五爷,这不关小人的事儿……爷想怎地处置……就怎地处置罢……”说着,将陆采莼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扒拉下去,至于陆采莼如何楚楚可怜,梨花带雨都与他无甚干系了。
陆采莼眼见一计不成,便想走为上策,又向人堆里扎过去,何曾想到人群中忽传来一声叫唤:“是五爷要逮这小贼的,莫教他跑了!”众人一听,不由分说便立成了人墙,站在陆采莼面前的几个挽着菜篮的妇女纷纷伸手将她搡回去。
“贱骨头!五爷跟前你跑甚跑?”更有甚者,一个与她年级相仿的少女绰起花种篮子里的泥巴块,朝陆采莼砸来,“五爷,瞧妾身帮爷教训她!”
“敢砸我!你这样凶,你家五爷敢瞧上你?”面对此般情形,陆采莼早已焦头烂额,见泥块飞来,她闪身躲过,嘴里毫不饶人。那少女听了,脸上飞霞,却缄了口,只顾继续绰泥巴砸她。
前有众人为狼,后有白玉堂为虎,陆采莼实在无法,盘算了一番:面前人堵着也过不去,扔人群里还能被撕了,后面白玉堂也就一个,待脱了这险地她跑路也就是,白玉堂还真不一定追得上她。这般思忖,陆采莼转身向白玉堂腆着脸笑道:“爷,我跟你走就是了,犯不着这样儿兴师动众堵我吧。”
白玉堂本就不是个惜香怜玉的主,只是见陆采莼满嘴胡言,话里话外透着的皆是他强抢民女的意思,生怕把她逼急了还能道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到时有损卢家庄在陷空岛盘口百姓心中的威信,那就得不偿失了。他上前一把隔着袖子钳住陆采莼的手腕,笑道:“你家阿爷将你三两银子卖给了卢家庄,就该在卢家庄安安分分地给小爷做事,如今跑到闹市里闹腾又是何意?难不成你想同你那阿爷讹卢家庄的银子么?”此话一出,众人相视而笑,欢欣鼓舞,果然,就说五爷这般青年才俊哪里用得着强抢民女?
“你胡说八道甚么?我阿爷?我阿爷可是你提的……”陆采莼忽地想通白玉堂的意思,顿时身上那股子给拂了逆鳞的狠劲一收,顺着白玉堂的话往下说:“岂敢岂敢,我这便随五爷回去……”
“这话说得才中听。”白玉堂将咬牙切齿的陆采莼一拽,拽出人群,“都散了罢,有甚热闹好瞧的?”
“若不是有事,今晚上小爷便回陷空岛收拾你。”白玉堂将她拉拉扯扯拽回福安客栈,便见先前派去监守的俩随从正歪歪晃晃地出门来。
随从见了白玉堂和被捉住的陆采莼,忙道:“五爷,这妖女不知使了什么暗器毒物,教我俩晕了过去!”
面对摩拳擦掌咬牙切齿的随从,陆采莼毫无惧意,反而面带得色:“什么暗器毒物?你们可记住了,放倒你们的是本姑娘的丝雨针。”
白玉堂微微一想便清楚了来龙去脉,他隔着袖子紧捉陆采莼反拧到背后的手腕,冷哼一声,朝随从吩咐道:“闲事休说,将这小贼带回陷空岛。”
待两个随从应诺后,白玉堂忽地想到甚么,向陆采莼道:“没小爷在,他们若是管不住你,该如何?”
陆采莼心中暗想:他既然不亲自押送我,仅那俩随从,便太容易对付了。她心内暗喜,表面却委屈道:“我向这松江起誓,若是我陆采莼半途中有一丝反抗逃走的意图,便教我喂了这江里头的鲈鱼。”她盘算的是,她不在“半”途跑,走几丈可以跑,近了陷空岛,也可以跑,这总不算破了誓罢。
白玉堂冷笑,扬掌劈向陆采莼后颈。陆采莼满心以为他已经信了自己的毒誓,哪料到他会痛下狠手,便来不及躲避,给他劈晕了过去,软软瘫进白玉堂怀里。
白玉堂架着她,向随从道:“这一掌够她昏上一个时辰了,你们动作快些。我今晚快马赶去扬州,叫哥哥们不必等我回来用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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