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已修)

丁濛却催娅嬛:“你莫管,只赶快将佛手柑买回来。”见娅嬛正要望正门去,她又慌忙叫住:“走后门!怎好叫客人瞧见?”待娅嬛绕后门去了,她才忙解下头巾,将珠钗扶稳,拍了拍裙上蛛网灰尘,徐徐望外走。

晚风送香,暮色四合。丁濛一头走,一头将天井与小径上的小石子踢进草木里。绕过壁照,见的却不是鲜衣的少年,而是一个绿衣黄裳的少女,背上负着包袱,在门前阶除上站稳了,低着头,正拿脚去掀青石板凹陷里的积水。

丁濛大失所望,面上却不表露,只试探问道:“姑娘是哪位?”

少女一扬脸,向她看来,笑道:“是丁三姊姊罢?是五哥给我指了姊姊的住处。”

丁濛踟躇领她往院子里走,问她:“可是松江府白玉堂引姑娘来的此处?”

“正是,”少女笑道,“还未知会姊姊,我姓陆,大名唤作陆采莼。”

丁濛只想知白玉堂去向,便问:“五弟没同陆姑娘一道来?”

“谁知他为甚不来?”陆采莼微哂,复又笑道,“小妹唐突,恐怕要叨扰姊姊几日。”

丁濛心想,白玉堂定是出于避嫌,这才不曾来,只送了这么个女子来报信,她称白玉堂为“五哥”,却不知两人究竟是甚么关系。但她面上却颇为好客,只道:“这却是无妨的。我这便吩咐底下人,将西厢房为陆姑娘扫除出来。”

陆采莼道:“这头五哥叫我捎了些物件,要亲手交给姊姊的。”说着,便卸下包袱,要解扎口拿给丁濛瞧。

丁濛眼见她在天井里便要从包袱里拿物件出来,心中不悦,暗想,贵重物什哪有在露天里拿出来的道理?未免太不识相。于是忙拦住她:“陆姑娘车马劳顿,还是先吃一盏茶再说罢。”

引陆采莼在正厅坐了,丁濛转进里屋去,筛了凉茶,端将出来,正见陆采莼捧了一只平脱漆妆奁,道:“这是五哥庆贺姊姊大喜的。”丁濛忙搁了茶盏,接住了,见陆采莼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续道:“这是五哥的信,也是给姊姊的——他还特意吩咐了,莫叫南侠瞧见。”

丁濛满心疑惑地接过信,陆采莼却凑上前:“姊姊这就拆了罢……若不冒犯,可否给我瞧上一瞧?”

丁濛听她说要瞧,实不乐意,便掰开火漆,抽出信笺来,飞速瞥了一眼,赶紧折了,收进袖子里去,道:“也没甚的,不过是贺我新禧,又道了一番你寄宿寒舍的事儿,顺带叮嘱我莫将他来开封告知外子——他却不知外子早听说了消息。”

陆采莼是个聪慧的,见她防范甚严,便端详她片刻,才笑道:“是小妹莽撞了,姊姊原谅小妹则个。”

丁濛道:“我与五弟情谊深厚,你既是他义妹,自然也是我义妹,说甚道歉的话?”

陆采莼只讪笑,不再言语。丁濛将眼望门外:“这个时辰,外子该回来了。陆姑娘同我们一道用饭罢。”话音刚落,便见展昭腰悬湛卢,正望屋里走。陆采莼见了,早听说展昭是与师叔齐名的“南侠”,忙规规矩矩地福了福。

丁濛向展昭道:“这是我义妹,要小住几日。”

展昭上下端详了陆采莼一番,颔了颔首,便望里屋去了。

陆采莼心想,既然要寄宿人家屋檐下,自然要讨主人家欢心。这样想着,便把过丁濛的手臂,笑道:“姊姊,我见汴京有好多稀奇玩意儿,正待要问你。”

丁濛却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要问我,我可答不上来。”

陆采莼怔了怔,松了手去,面上也只得笑。眼光乱瞟之际,忽见娅嬛手里抱着好大一只佛手柑,正投屋里走来。陆采莼道:“这是五哥爱吃的——他在路上同我絮叨多时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丁濛道:“你却不知,这是他先兄白锦堂常买给他吃的。嘴上说着是惦记吃食,其实不过是寄思亡者罢了。”

陆采莼心中终于有了计较,便笑道,“五哥有个故去的兄长,我却是不知。”此后在丁濛面前,绝口不再提白玉堂。

三人一同用过晚膳后,不久便到了安寝的时辰。虫鸣窗纱,月色入户。丁濛为展昭宽衣之际,道:“五弟此来汴京,是为了前些日子松江秦知府遇刺一事。”

“此事不是早了结了么?”

“据五弟所说,他却是晓得些旁人不知道的。指使伏刺知府的人恐怕就在京内。五弟说此人极好辨认——便是右眉上有一道陈年伤疤,人生得清瘦端正。”

“他与三妹说此事作甚?”

“哥哥既在开封府当差——他还指望着我能从包大人卷宗里发现一二端倪。”

“他劳动三妹,却是不该了,”展昭下了帐钩,道,“明儿我便去刑房内搜寻一番。”末了,又向丁濛道:“我见你那义妹,不像是正经人家生养出来的女子。”

丁濛道:“许是五湖四海飘零的,也是可怜人。”

次日天交初鼓,丁濛晨起梳妆。指尖探入缸中凉水,寒得骨缝胀胀得疼。缸中映东方一线鱼肚白,丁濛心想,也不知这几日怎这般怯寒起来。她打了水,望炊房方向走,未近时便见鳞鳞燕子瓦上蒸一片青烟,鼻端嗅见的都是烟火气味。

心疑走了水,她忙两步并作三步地朝里走。拿手肘撞开虚掩的门,便见陆采莼卷着袖子,把柴火塞进灶里,抹了一把脸,直起腰,正朝自己看过来。陆采莼笑道:“姊姊起得好早。我正想着给咱们下几碗冷淘,聊作早膳——这不,菜都切好了。”

丁濛扫一眼砧板上的酢菜与肉丁,心中不喜陆采莼擅动炊火,只冷声道:“是我俩招待不周,竟叫陆姑娘自己生火做饭。”

陆采莼忙丢了火钳,手足无措地笑道:“是我反客为主了。”

丁濛不搭话,把手去捧那酢菜,要装碗里,却不想闻见那酢菜酸味,胃中竟一阵翻腾,直涌上喉口来。陆采莼见丁濛把手撑着灶台,双肩紧绷,干呕了两声,不由关切道:“姊姊可是吃了甚么不该吃的东西?”

丁濛一只手捂住嘴,把另一只手望她摇了两摇。陆采莼仍凑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四指往她脉上搭。丁濛将眼睛余光瞥她,问道:“陆姑娘还知诊脉?”

“同江湖上的赤足郎中学了个把式。”陆采莼手指仍扣在她脉上,思量了片刻,方犹豫开口,“我也不敢定言……但看姊姊这脉象,似是有喜了。”

丁濛自是不信陆采莼的,便缓缓将手腕抽回,道:“待会儿请公孙先生来瞧瞧。这些天,我身子确实不太爽利。”

陆采莼忙从旁掇了一条长凳,又掩上户牖,挡住晨早的凉风,道:“姊姊还是稍事休息的好。烧火煮饭这等杂务,交给我便是。毕竟宿姊姊家中,我也不好嘴上抹石灰——白吃。”

丁濛也怕自己确如陆采莼所说的,正有身孕,不敢妄动,伤了胎气,便坐定了,瞧那陆采莼前前后后地忙活起来。锅里煮水的当儿,陆采莼随口问道:“我昨儿来时,见街上卧了许多拖儿带女的流民,还见开封府衙门处支开了长棚,正给分发面点稀粥,也不知是怎生回事。”

丁濛道:“淮南东路遭了水涝,淹了十一个县。现下开封府正启粮仓,赈灾民。”

陆采莼道:“来开封府走的是水路,竟不曾听得这些消息。”

丁濛道:“从南至北,游山玩水,这些自然见不着。”

陆采莼只觉话说得甚是没趣,便一声不吭地烧着水,再不与丁濛讲话。。

午时,公孙策应邀来给丁濛诊脉。

诊了片刻,展昭问道:“拙荆可是染了甚么病疾?我近日常见她犯恶心。”

公孙策失笑:“嫂嫂若是染病,便是染了天下女子皆会染的病——她这是害喜了。”

陪在一旁的陆采莼听了这话,不禁笑开道:“可巧给我蒙对了。”

展昭丁濛对视一眼,喜笑颜开。两人将手合握了,展昭向公孙策道:“到时还请先生同开封府诸位来喝满月酒。”

陆采莼道:“我这便给姊姊炖鸡汤与肉粥去。”言罢,疾步望炊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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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漏渐移,开封城西的乞儿打着饱嗝儿,肩上搭着破褡裢,拄着齐眉打狗棍,正跛着腿朝巷子里走。

城西不及市里热闹,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便闭了门窗,睡起大觉来。此时月亮正在中天,巷子左右两堵墙,望天捧出一道缝来。乞儿把眼望那缝里,便能见一勾上弦月,像弓起的虎口,把两面粉墙锁在了一起。他喃喃:“月晕儿这么大一圈,贼老天是要下雨。”

他慢慢把腿蹙着,望巷子尽头的城西安远门挪。他今儿收了人的钱财,要四处找寻一个右眉上有疤的瘦削男子。他想这安远门最是爱走一些亡命之徒,他把此门卧定了,说不准便能撞见,到时再向那俊哥儿讨赏钱去。

忽然,刮了一阵风,卷起地上的沙砾蓬草,望他脚下扑来。也不知哪儿便飘来一片云,将月亮遮了大半。眼前顿时黑下来,只能望见城门上挂的两盏白惨惨的灯笼,正在风里扑那城墙,摇摇晃晃的,映得那城门望着竟像冥府一般。乞儿直犯嘀咕,心说这风起得也忒邪性了些。

再往前些,便是一条横插过来的斜街。天上月亮了一霎,乞儿忽见北头走来一个人影,不过五尺长,手里也没把着灯,只就着月光走。他手里不知拖了个什么,竟是比他还要长,黑幢幢的,像一只麻袋扑在地上,磨那铺地的石板,作沙沙的声响。

那人走得不快,却也很快给屋墙吞没了。乞儿依旧跛着脚望前走。走到了那岔口处,他将眼瞧那地上,心里忽就发了毛。把打狗棍杵住,他支开那条跛腿,俯身子去瞅地上那酱色的痕迹。踌躇着,又探出手掌,在那痕迹上抹了一把,只觉手里黏腻湿冷。他抬起手来,借着月光细打量。

——腥味和着扑鼻灰尘味,他望见手掌里还粘着几根长发丝。

冷汗霎时一股一股地顺着背脊往下涌,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他张皇去望那人去的方向,只见月光下,那道血迹直拖了几丈远。周遭阒寂得只剩风声,他目光所能及,不是长街,便是高墙,而血迹的尽头,却不见人。

突然,那拖动的沙沙声又响起来。

他手里把着打狗棍,一瘸一拐拼了命似的往安远门跑,心慌如擂鼓砰砰地响,气喘得喉咙里似刀子在割。他望见那城门愈来愈近,而沙沙声渐行渐远,不由缓缓将胸中气吁出。

又望前奔了几步,耳边那声响又纠缠过来。

就在耳边。

乞儿惊喊一声,那喊叫声却似给削断了一般,很快便给扬起的风与无边的夜吞没。

“嗒”的一声,有雨砸在油纸糊的灯笼上,又匆匆滑落了。

一轮月渐渐地熄了光亮。不时,夜里的开封府,沙沙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拢过来。好大的雨,嘈嘈切切,远远近近,垂下亿万道帷幕,仿佛要将偌大的开封府整个儿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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