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伸手往侧边探,发现刘邦早就起了,余温消散,便独自躺在床上发呆。
“醒了?”刘邦刚巧掀开门帐,看向直挺挺躺着盯天花板的张良,“饿不饿?”
张良点点头,翻身起来洗漱。
梳洗完毕,刘邦已经把饭菜都摆好了,等着他过来吃。
“现在条件本是稍好了点,但青黄不接,还没入春,实在没什么吃的。”刘邦吃过了,在一旁看着他慢慢动筷,解释说,“后面等入城就好了。”
张良吃了两口,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解释清楚才好,扭头要讲话,却听刘邦接着说。
“我是这样想的,我军的任务本就是西进,其间也要吸收更多军队来补充实力,”刘邦坦坦荡荡看他一眼,好像真的是在说公事,不掺半点私心,“从韩成那里借你过来,帮忙打韩国的地,不过分吧?我保证韩国城池完完整整地捧到你手上拿给韩成,只是途中军队物资得给我。”
张良怔怔地看他,竟说不出话来。
对于刘邦来说,最好的道路绝对不是这条,韩国的烂摊子没那么好管,他更重要的是安抚秦地,一路西进关中才对。
“至于报酬嘛,本就是盟友,有利无害,而且……”刘邦冲他挑眉,“已要了他们司徒抵债。”
“刘邦。”张良轻声唤他,只觉自己心中柔软不已,完全理解了昔日韩王安,怎么妃子娇怯数语,便惹得色令智昏。
“嗯?”刘邦等了半天没下文,有些疑惑。
张良深吸一口气,牵他的手,半强硬地与他十指相扣:“我不是好人,私心太重,日后定也放不开你。”
刘邦没想到这人蹦出这样一句话来,呼吸微滞。
平常不说可心话的人,忽然一丝不苟冒出这样一句,杀伤力好比十倍秦军。
角色调换的感觉让刘邦有些慌乱,这难得的些微害羞落在张良眼里,又和他前面说的那些善解人意却委屈他自己的话相得益彰,结结实实打在张良心里,甚至有些发酸。
哪怕是讲这些话,张良还是表情认真,像是在立什么毒誓:“我委屈你了,但今后我会对你好。”
帐内安静片刻。
“好,”刘邦倾身过去,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呢喃,“好。”
可惜两人没能岁月静好地温存多少,外头忽然传来几大声“子房”“子房”,然后帐内一亮,阳厉掀帘子走了进来。
只听一阵忙乱,连饭碗都差点翻了,阳厉莫名其妙地看着张良和刘邦相对而坐,皆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整理些什么。
“阿厉!此乃帅帐,你怎么敢乱闯?”张良红到耳朵根了,只敢低头欲盖弥彰地干巴巴扯着衣角,半晌才抬头,“军中怎么能坏了规矩?”
阳厉也是反应过来了,连忙朝刘邦告罪。
刘邦别过脸轻咳一声,气定神闲地宽容道:“无妨,下次注意就是。”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张良也调节好了,又回到那种淡然的状态,只是耳根还在红。
“是王上……他派人来了消息,我们可要回他?”阳厉磕磕绊绊地说,瞄了两眼刘邦,发现他表情无异,松了口气,“我怕王上又会猜忌。”
张良勾勾唇:“如实相告便好,我请了沛公来做援军,助王上平定韩地。”
“真的?”阳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语气激动,就差就拉着刘邦起来跳舞了,“此乃雪中送炭之恩举,多谢沛公!”
刘邦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阳厉就又道:“对了,子房,你的帐已经搭好了,我刚好来帮你搬箱子,就不劳烦沛公和其他人了。”
两人又是一愣,忽地沉默了。
半晌,张良才慢吞吞起身,状似后知后觉道:“确实……确实该走了……叨扰……”
刘邦坐在位置上礼貌微笑,一副老大哥的大度表情,看着他俩收拾东西,心说早就感觉这阳厉真的很碍事,总有一天要把这小子赶出去。
*
“如今已是第八次攻章邯,可还是攻不过去!”
“还能如何?我们早已劫了敌军的粮道,还能做什么?”
“当阳君与蒲将军带的可是两万兵马渡河,连他们都打不了的话……”
众说纷纭间,当阳君英布出列,问道:“将军,如何是好?”
项羽闭眼坐于上位,任由群将争辩,此时英布发问,才缓缓睁开双眼。
“我们与秦军,只差一物。”项羽站起身来,他本就比常人更高,此时的气质更是凌冽,“只差决心。”
闻言,下面的将领皆是交头接耳,一时间竟不懂项羽说的是什么意思。
“全秦国的军队都在此时章邯手里,章邯破则秦国破,他们绝对不能败,这就是决心。”项羽转身,看向挂着的地图,凝视着咸阳城,“我们缺少这种决心,而负隅顽抗的骨头却最是难啃。”
“将军说得在理,可是,我们该如何……”
项羽却环视焦急众人,忽然大笑出声,看不出半点焦虑:“这还不好办?休整两日就好,全都随我渡河!渡黄河,救赵国!”
“攻打完颍阳县,接下来该往长社去……”
刘邦众人正在帅帐中讨论下一步,却见外头跑来士兵报告道:“报——楚军大胜!苏角被杀,涉间自刎,王离被俘!”
张良与萧何惊讶地对视一眼,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经此一役,项羽真真切切为上将军了。”萧何感叹一句,有些担忧地看向刘邦。
张良却在一旁皱眉思索,不解道:“之前战况一直焦灼,项羽如何得胜的?”
“说是项羽军将士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只带了三日粮,全都渡了黄河。”
帐内众人沉默了,半晌,刘邦才开口,让士兵先下去休息。
“天才,此人简直是天纵奇才。”在这二人面前,张良直言不讳地感叹,“秦军由此一败,定是元气大伤。”
萧何也同样点头,有些唏嘘:“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我原以为这人缺点心思,没想到在计策上颇有魄力。”
刘邦却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披着衣服出去了。
说实话,他有些畏惧了,与他的理想意志是否坚定无关,这是一种面对庞然大物下意识产生的紧张感。
他知道,项羽很快就要召见诸侯,而他因为太远可以免了自己赶路,但同样要派人前去诉衷情。
天下诸侯无一不跪拜瞻仰,那怀王熊心还能不能活到下一年?先入关中为王的盟约,又作不作数?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感觉实实在在不好受。
刘邦心乱如麻,闭着眼深吸一口气。
如今入春,空气不再凛冽,刘邦站在树林里得了点喘息,烦躁的心却没有多平静。
“刘兄。”
刘邦愣了愣,转身看向前来的张良:“子房?你怎么来了?”
说着就揽着他肩,要和他一同出去。
“你心情不大好,”张良直截了当,伸手握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刘邦的手,“我不放心。”
刘邦身形一顿,笑:“什么心情好不好的,看到你,心都快跳出来开花儿了。”
张良却早能分辨出这人的嘴硬,站定了,转过去看他的眼睛:“油腔滑调。”
刘邦被说了也不恼,无辜地眨眨眼睛,弯下去亲他脸颊,然后直起身子,平静道:“不必担心,无妨。”
他明白,自己与项羽之间势必有一战,他不能展现出任何的恐惧,主帅的情绪将会影响整个军队。
张良默了一会儿,观察完周边没人,抬手环住了刘邦的腰,把人抱住,下巴搁到他肩上。
两人紧密贴合,心跳声明显。
“此行路上并非单打独斗,麾下武将有曹参樊哙,帐内军师有萧何,”张良像是哄小孩般,伸手抚他僵硬的背,“你身后也还有我,虽不如他们几位大才,但好在日日夜夜都想着你,尽心尽力,能做出一点贡献。众志成城,哪有过不去的坎呢?”
刘邦没说话,长叹一声,全身重量都压在张良身上,闭上眼一副不想再管的模样。
“对了,”张良看到旁边的树,想起什么来,“你可知道长社为何名为长社?”
“……不知道。”刘邦颇有些不满张良在如此气氛下还左右言他,伸手要捏他脸。
“那地方本叫长葛,但是社庙中有一古树越长越大,有些神异,常有人前往跪拜祈求,便叫长社了。”
刘邦道他是想起韩国的事情来有些怀念,由着他说,末了回一句:“反正过几日就去了,陪你去看看。”
张良闻言,诡异地沉默了半晌之后,才语带笑意:“好啊,咱俩一起去看。”
刘邦听出他话语里的狡黠,可想不通其中关窍,拉开两人距离,想要再问,张良却无论如何都守口如瓶。
他没招,便只能放下这一问题,去问当下关心的事情:“今晚……我还来?”
张良腾地一下脸红,抛下刘邦走了,只留刘邦一人郁闷。
明明他也不想在自己军营里面还做贼心虚,每天在两人帐里像间谍一样来回穿梭。
都怪这阳厉!
刘邦恶狠狠地想,改天他要是知道了两人的关系,吓不死他!
“你我如今已在殷墟签订合约,自然就是自己人,”项羽坐着,看了一眼面前的章邯,“王上那边也来了信,封你为雍王,你们到时候去新安。”
章邯笔直站在帐内,没什么表情,淡淡地点头称是。
长久激战,他铠甲磨损,脸上混着伤与血污,虽然依然挺拔,却莫名显出疲态,站在那里,如摇摇欲坠的城墙。
而他确实是大秦最后的城墙。
项羽招招手,虞姬便出来,为章邯倒了酒。
“章将军辛苦,歇息两日再启程吧。”项羽道。
章邯还是点头应和,双手接过那碗酒一饮而尽,告辞出帐了。
两人看他背影,半晌后,虞姬才开口:“这章邯一眼不看我,这酒也是毫不犹豫就喝,不亲女色,不怕异心,看来,确确实实是服了将军的。”
项羽嗯了一声。
虞姬跪坐下来,帮项羽按摩肩颈。
她知道这事终于才告一段落,他们破釜沉舟士气正盛,但再打下去,没有补给,说不出到底谁能赢下,唯有与章邯和谈才可行。
可她的将军内心可会好受?这是亲手杀了他亲叔父的人。
虞姬俯在项羽背后,从后面轻轻揽住他,很久,才听见他一声叹息。
他们帐内是愁绪,帐外也不见轻松。
章邯沉默着回了自己的帐,董翳正在里头等着他,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身给他倒水。
“不必。”章邯说,“司马欣如何了?”
“并无大碍。”提到这个,董翳面色凝重,更是有几分愤怒,“那赵高心狠手辣,胡亥被这个死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要不是我们早有预判,只让那人砍了一刀,长史恐怕早已命丧黄泉!将军!赵高是想杀了我们啊!”
章邯却没那么激动,而是平静道:“如今既已易主,便要好好改口,司马欣不是秦国长史,而是楚国上将军了。”
董翳愣了愣,叹了口气:“是啊。”
他兀自伤心了半天,没听见章邯的动静,抬头一看,却见章邯安静坐在榻上,双腿分开,手肘撑于两侧,专注地低着头看地上。
“将军,”董翳意识到不对,担忧地上前两步,“你……”
“都尉,”章邯却开口了,还犯了刚刚自己才纠正的错,“董都尉,我对不起他们。”
董翳没有插嘴,而是等着章邯的下文。
章邯的指节捏得作响,下一刻,他深吸一口气,把脸埋在了掌心。
那是一声极低极细的抽泣,除此之外再无其余声音,只有章邯无声抽动的肩膀。
像是大雨倾盆前的序曲,董翳同样滑落两条清泪,悲哀地看着这个肩负大秦的男人,秦国的最后一位大统帅,曾被赋予“章邯不死,秦国不灭”厚望的铜墙铁壁,他在失声痛哭。
他是守护大秦残阳的柱石,但同时也是命运的玩具,输则死,赢亦死。
“我带着他们降了楚军,我还是护不了这二十万秦军。”章邯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崩溃道,声音颤抖得有些变了,“我护不了他们!”
董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悲从中来,张开嘴大口呼吸几次,才痛苦地闭上眼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