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泗水郡一带,没人不知项氏家族,也无人不晓项家小儿子项缠的义名。
项缠自小随父亲项燕在军营里长大,兵法不如他兄长项梁,但习得一身武艺和一腔热情,从此开始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寻义生涯。
然而,再强大的国家也会一朝倾覆,再鼎盛的家族也会一夕破败,秦王嬴政的铁骑踏破九州,行侠仗义潇洒万分的项缠终于也失意了一次。
他为了保护几位百姓而杀了秦兵,因此犯下杀人之罪,狼狈落逃,兜兜转转来到了临县下邳。
那时已经入秋,项缠将手臂上的伤口草草处理一番,连伤药都用完了,只能徒劳涂上薄薄一层,应该只能求个心安。
如今秦王广招官吏,眼线遍布全国,他这样浑身是血的不明人士,怎么想都会被抓起来。
他悄悄逛了一圈,发现城郊外有一处房子似乎没人,便暗自钻进后院,虚脱地躺到干柴堆上歇息。
正当他眼前模糊,几乎快要睡着之时,朝着后院的那道房门忽然就开了。
项缠连忙蜷缩起身体利用柴堆将自己挡住,悄然往外面探看。
是一名身着青衫的男子。
这男子身形修长,肌肤过分苍白,显得头发眉眼都极为漆黑,在身边乱糟糟的柴房内气质极不协调。
其实说是男子,这人却长得堪称俏丽,带着一丝病气,颇有弱柳扶风之感,如若不是又看到了明显的喉结,项缠第一眼下意识地认为他是女人。
这人情况不太对,项缠想。
他步伐飘忽,黑洞洞的眼睛直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眼神默然地掠过项缠,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就像灵魂的一部分被抽走了,只留下瑰丽的空壳飘零零在世间。
项缠目送此人从后院出去,纤细的青色身影淡淡地消散在远处。
周围没人,他握住手臂上的伤口,终于得以放下心大口地喘息起来。
逃跑太久,难得有个整觉,尽管睡得并不好,但项缠还是得以断断续续地睡到次日清晨。
只是秋日露水太重,冷与湿袭击他的伤口,让他不得安生,连在睡梦之中都在微微呻吟。
门“咯吱”一声被打开,多年的直觉让项缠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身体警惕地弓起来。
谁知竟是那位男子,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项缠面前,连看都没看一眼,随手朝他抛出几根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瓷瓶。
项缠全部接住,再愕然打开,一股药香袭来,正是创药。
“多谢……”
项缠感谢的话还没说完,那人就已经回房了。
自那之后,似乎是默认了项缠可以生活在他后院里,虽然两人见到时除了偶尔对上眼神,其他时候根本毫无交流,但哪怕是项缠在后院冷得不行开始生火,那人也没说什么。
靠近房门时除外。
项缠倒并不是想闯进别人家,他只是酷爱结交友人,住在别人院子里,上次的药还未道谢,桩桩件件都让他不好意思和这人当陌生人。
可惜他正欲敲门时,那人却从外头回来了。
一把短刀不由分说地破空飞来,直直横插到门框上,挡在项缠与房门之间。
项缠连忙后退一步赔礼道歉,同样来不及解释,这人就拉开门狠狠关上,差点没砸到项缠的鼻子。
那药效果非常不错,不过十余日,项缠就已经完全可以正常活动了。
但他并不能把握如今外头的形势,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在这里多待点时间,等风头完全过去再说。
他身上的钱全部花光了,又不可能去城里帮忙做工,可人却得吃饭。
项缠缩在自己用各种柴搭成的床上,一边检查自己的武器一边思考。
他得去森林里撞点运气了。
屋内能听见细微的交谈声,但听不清楚内容。
这么多天看下来,项缠知道那人是独居,白天大多时候都在屋里不知干什么,等到晚上才出门一整夜,完完全全的夜猫子,肯定也不是做什么好事。
但隔两三天,就会有一个慈祥的白胡子老头提着酒肉和药物来找他,两人再在屋内谈一整天的话。
此人气质不似平民,看这情况,说不定真是哪家落魄贵族。
项缠坐起身来,决定出去解决自己吃饭的问题了。
项缠运气还算不错,回来时手里捏着两只野兔的耳朵,怀里还抱着不少野果。
他回来时正巧赶上两人聊完,那人站在路边目送老人离开,转头与项缠对上目光。
还是一触即分,男子抬脚要走。
“诶,且慢!”项缠连忙丢了还在滴血的兔子,上前拦住他。
男子停住脚步,神色漠然,盯着项缠挑了挑眉,示意他快说话。
“在下逃亡来此,幸得阁下出手相助,只可惜身无分文,无可回报,”项缠把野果往对方手里送,他动作快,果子又圆滚滚地容易掉,忙乱半天才全部放到对方怀里好好抱着,“……这些野果味道不错,你平日在屋里吃吧。”
这个场景其实有点奇妙。
这人一脸冷漠气质冷冽,怀里却结结实实抱着一堆饱满的果子,听闻他的话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竟显得有些乖巧。
半晌,他才第一次对着项缠开口,难以理解般:“出手相助?”
这人的声音略哑,但很好听,和他的外表一样如玉清冷。
项缠噎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能对于阁下是举手之劳,但伤口不处理好,或许我就死了。”
他闻言眨眨眼睛,低头看这些圆润的果子。
就在这一瞬间,项缠敏锐地感觉到他凛冽的气场忽然柔和了,像是一幅单薄惨淡的画卷终于被什么东西上了颜色,明显地鲜活起来。
他不知道这人和果子有什么渊源,但也能感觉到自己这礼物送得也许还不错。
自此,两人从陌生人变成点头之交。
是真正意义上的点头之交,平时遇见不再是无视,而是会轻点头作为招呼。
项缠咬着手里的肉,忍不住去想这个人。
烟囱里根本没有过炊烟,又不是神仙,这人难不成就分着吃那老头带来的那点东西?
这人也不再大晚上外出了,而是时不时坐在阶前,抬头望月亮。
他到底在等什么、在想什么呢?
项缠正想着,忽然心里一紧,站起身来远望。
只见几个秦国官兵正在不远处另一处人家打听什么,应是没问到,要往这边走来。
乱世生存,项缠相信自己救命的直觉。
——这些人是来找他的!
项缠把手擦干净,又把火熄了,心中正细细思考着往哪边逃,旁边的门突然打开了。
那人站在门口,看他一眼:“找你的?”
“应该是,我……”
那人没说话,而是往屋里偏了偏头,让他进来。
这屋里一看就秘密众多,项缠没想到居然能让自己进去,心中更是大为感动,走一步就道一次谢,一直讲到进屋关好门。
“闭嘴,你太吵了。”那人毫不领情地打断他。
项缠闭嘴了。
他小心翼翼地环视,却发现屋里毫无独特之处,甚至过于简洁,干干净净的只有生活必需品。
这人时刻做好离开的准备。
项缠站在一旁,那人则透过窗户聚精会神地观察外面,脸色有些凝重。
“查得仔细。”那人低声道,“不能让他们进屋来。”
项缠咽了咽口水,还没能说什么,就见他砰一声关了窗,往自己这边过来。
两人一下子靠得近,药香钻入鼻腔,项缠惊诧地看这张漂亮的脸凑近,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伸手贴上他胸膛,没等他想出什么旖旎事,就猛地一推。
项缠跌坐在床上,瞳孔颤抖,脑子明显没法处理这事。
那人一边拉上床帘一边叮嘱:“把你外衣脱了扔地上,弄得乱点。”
“啊?”
这不是个爱解释的人,冷眼刮了他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项缠只能照做,悄悄掀开一条缝,好奇他究竟要做什么。
只见那人沉默了片刻,开门迎接官兵的时候,却让人惊讶地换了一个人似的,吊儿郎当地往门框上一靠,竟有些痞气。
“军爷,”他不知是照着谁学的,不太能学出油腔滑调的味,但声音拖长了,看上去还挺像回事,“有何贵干啊?”
打头的军爷是个年轻小伙,往里头一瞧,床帘拉得紧紧的,衣服散乱一地,面前这男的长得好看,衣衫却不太整。
年轻军爷略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不敢再往里面看了,悄声问:“办事儿呢?”
“村头一小寡妇,而且这院子没人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从怀里掏出半袋楚币来,“我才从沛县到这里不久,手里头没秦国钱,您体谅体谅?”
几个上任不久的官兵打开沉甸甸的钱袋一看眼睛都直了,咳了好几声才面不改色地例行公事:“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一个男子,身量挺高,楚国口音,拿着一把剑,肩膀上应该有伤。”
他闻言细细思考半天,一拍脑门:“是不是楚国口音我不知道,但前两天晚上,这院子里有声音,我出去一看,两滩血染了我的柴,想必就是这个人?”
“看来人确实是往这边走的。”
“两三天,人都没影了,还查他干嘛?”
“有声音的时候你不出去?”一人突然敏锐询问。
“您这话说得……”他微妙地往屋里看一眼,欲言又止。
几人了然了,打了几下哈哈,挥挥手打算走。
他刚打算关门,一官兵却陡然转身叫住他。
那一瞬间,他眼底闪过厉色,拳头微微攥紧。
“军爷,还有什么事?”他镇定自若地转身。
“沛县来的?”年轻人问。
“是,”他抱着手靠在门框上,“沛县丰邑中阳里。”
“丰邑!”年轻人闻言脸涨红了,有些颤抖地问,“那边还好吗?”
“……”他沉默了,上下打量这个年轻军人,过了半晌才道,“好着呢,樊家老大的狗肉铺都还在,小地方,能出什么事?”
“那就好,那就好。”年轻人搓了一把脸,感激地鞠了一躬,又走了。
青衫立在门口,秋风吹起他的衣角,他一半隐在屋檐下的阴影处,浅淡的阳光照不亮他。
过了很久很久,项缠掀开帘子衣服重新穿好,他才回过神,把门关好,认真地放下门栓。
“走吧。”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以后戒备只会越来越严,此地不宜久留。”
项缠愣愣地看着这人风卷残云般把东西收拾完,但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小包袱,后知后觉抱拳道:“多谢阁下再次出手相助,可惜时机不对,若有机会,在下一定偿还阁下恩情!”
闻言,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恩不恩的,有什么所谓,活下来就是了。”
项缠又行了一次礼,却见他难得地笑了笑,似乎是心情不错,也有可能没太在意这事,语气随意:“若真有缘分,换你来救我一命吧。”
“天涯虽广,情谊尚在,如真有那一日,在下定舍命相报!”项缠诚挚道。
他没太在意地点点头,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剑,剑寒光出鞘一闪,又干净利落地被收了回去。
项缠又忍不住问:“你是要去做什么?”
“送死。”他道,又看了一眼瞪大双眼的项缠,露出一个狠丽到堪称惊心动魄的微笑,“开玩笑的。”
*
那个微笑从此印在项伯脑海中,六年后,在敌军帐中,与面前这个人渐渐重合。
但此时的张良,已然不是曾经那个森白凌然的人了。
他变得温润和顺,所有的冰冷尖刺全都被消融软化,仿佛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只是项伯做的前尘旧梦。
项伯的目光有些移不开这个灯光下散发柔光的人,但下一刻,刘邦忽然挡在眼前,把人挡的严严实实,热络地给他添酒。
回忆自此中断,项伯想起来自己正在刘邦营帐内和二人喝酒。
“抱歉,”项伯道,“我可能喝得有点多了。”
“这有什么抱不抱歉的,说这些可太见外,”刘邦笑,“子房唤你一声兄长,那你也就是我的兄长,兄弟三个喝酒吃肉,自然是要尽兴而归!”
项伯闻言,觉得自己的表现确实有些见外,有些扫兴致,歉意更足了,一口闷了碗中的酒:“我自罚一碗!”
“好!”刘邦抚掌大笑,“项兄乃性情中人,真是相见恨晚!我常听闻项兄之名,只要提到‘项缠’‘项伯’者,无不感叹一个义字打头!众多侠义事迹,令人热血沸腾。我常常感叹,不愧是大将军项燕之子,家风果真不同,项家子弟无不侠胆柔肠。”
项伯本就酒热,被夸得有些脸红:“沛公言过其实,都只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不知项兄可否成亲,可有子女?”刘邦又替他满上。
项伯下意识地要看一眼张良,可惜又被添酒的刘邦挡完了,只好回答:“有一独女,如今四岁。”
“巧了吗这不是?”刘邦兴高采烈,“我家小儿子今年五岁,性格乖巧,若是能与项兄千金结为婚姻,咱两兄弟亲上加亲,岂不是极好?”
“嗯……”项伯认真思考起来。
这刘邦长得不错,也算才思敏捷,能力过人,他的儿子不失为一个佳婿。
只不过……
项伯道:“我确有此意,只是明日这军中——”
“项兄,这事儿,我得好好和你说一声。”刘邦正襟危坐,满脸恳切,更是有委屈恐惧与难以置信混在一起,演技十成十的好,“不知我军中何时出了歹人,会向项将军说出此等谗言,将我陷入不仁不义之地。”
项伯皱着眉,心道封关入城抢财宝,哪件事情不是你真的干的?
但他还是好奇问:“此话怎讲?”
“项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这桩桩件件都是我实打实干的,”刘邦长叹一声,几乎垂泪,“可是歹人看见什么都是祸事,食我的军粮,做的事竟是完全悖了现实,只想在项将军面前置我于死地啊!”
项伯表情凛然:“沛公快快说来,此等不义之事若是属实,我项伯一定为你讨个公道。”
刘邦将碗里满满的酒一闷,大有一吐为快的架势:“我进入关中,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藏书阁登记了官吏、百姓,然后派人将仓库封闭,将那秦王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看好,只等待将军到来,希望能为将军分担。确实,我是封了函谷关,可项兄不知,其实是那秦民刁蛮,势要造反,差点与外面唯利是图的山贼里应外合,我不过十万军队,防得心力交瘁,迫于压力,只能封锁函谷关,千盼万盼等将军们来解救我于水火之中。”
“竟是如此?!”项伯皱眉,“世间之事竟能如此颠倒黑白?”
“我怎么会反叛项王?我第二日就退出咸阳城,在灞上一直驻守到今天,终于听闻项王大军来到鸿门,喜不自胜,甚至摆宴庆贺——”刘邦吐出一口浊气,发泄长久以来被误会的悲愤,悄悄换了称呼,“我明日却要死于威猛的项王刀下吗?”
“不,沛公……”
刘邦诚恳地握住项伯的手,几乎要跪下祈求,言辞至诚:“项兄,死刘邦事小,项王却从此少一个一心一意的忠臣,少十万忠心耿耿的军队,多一个舌灿莲花颠倒黑白的佞臣——无益于项王千秋大业啊!”
“沛公不要妄自菲薄!”项伯拍案而起,“无论是谁,都不该无辜受死!你且等我,我这就回去劝阻项羽,再帮你杀了那不仁不义的小人!”
刘邦站起身来,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项伯看着这个男人眼里微含泪花,面色涨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同时还带有满满误会终于消除的解脱,胸中热情不由得更加激烈——浴血沙场的将领,怎能因贪利小人而含冤致死?
“大恩大德,邦无以为报!”刘邦敬他一杯。
项伯用力点了点头,回敬一杯,带着坚毅的眼神,转身就走了。
帅帐内安静下来,刘邦复杂的表情也渐渐平复,看着微微晃动的门帘。
张良刚走一步,手腕就被一下子抓住。
“说说吧。”刘邦笑起来,冲他痞痞一挑眉,眼神却漆黑浓稠,像是马上要发动攻击的野兽,“在哪里捡到这么个一根筋的妙人,大战前夕都要来救你一命?”
张良抬头看天,发现天被营帐遮挡,只好低头看地,却又被不由分说地抬起下巴,与笑吟吟的刘邦对视。
刘邦笑得恐怖,简直马上就要把张良给吃了。
“说、清、楚。”
张良瞪大眼睛看他,一副守口如瓶的架势。
烛火轻晃,两人对着瞪眼,像是在比赛谁先眨眼。
刘邦张嘴正要继续逼问,谁知这双眼睛轻巧一眨,眼泪就簌簌地掉下来,还砸了两滴到刘邦捏着他下巴的手上。
“……你?”刘邦没想到在表演方面还有人比他更有天赋,简直气得七窍生烟,“这眼泪能说掉就掉?”
张良面无表情地掉着眼泪,两根手指捻开刘邦的手,冷笑一声:“至少项伯能救整个军营,婢女只给你一个人洗脚。”
刘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转身出去,过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拔腿跑出去追人。
“张子房!你以为翻我旧账就能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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