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北溟

游走四肢百骸的痛,令人无法呼吸。

杨戬苏醒的时候,几乎找不到身体的任何知觉,唯有无处不在的痛,连呼吸都成了一种酷刑。

冷到极致,便只剩痛。

昏迷的时间似乎很长,目之所及已不是华山景象,而是一座冰壁如镜、冰凌悬挂的洞穴。冰体中透出萤火般的微光,因此洞内虽不见天日,却可视物如常。

杨戬挣动了一下,脏腑间的剧痛瞬间漫延开来,温热的血腥气冲上喉咙,又被堪堪压下。

铁链哗啦的声响令意识清明了些许,杨戬垂目一瞧,发现自己的四肢被玄铁铸成的锁链牢牢拴住。

也幸而有铁链拉拽着他脱力的身体,才使他得以保持一种近似站立的姿态,不必倒在散发寒气的冰面上受冰寒所侵。

虽从未到过此处,但以杨戬的见识,不难猜出此地的方位——玄冰极寒,多半位于北溟地域了。他果然已昏迷了太久,难怪内伤淤积在胸口堵得厉害,浑身都沉重不堪。

鬼面书生回到玄冰洞的时候,就看见昔日威风八面的司法天神此刻正被铁链吊拽在洞内,曾经高傲的头颅无力地低垂着,披散的长发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两道刺目的血线从下颌蜿蜒到脖颈,不辨生死。

但鬼面书生很清楚,杨戬当然还活着,自己就算用宝莲灯再次突袭了他,也无法摧毁他的三千年根基。

不过鬼面书生并不急于求成,能看到杨戬此刻这副模样,已足以心情愉悦。

他负着手,双眸含笑地踱步上前,捏住杨戬的下巴,向上挑起,打算近距离欣赏一下手下败将的脸色。

下一瞬,就见杨戬精亮的眸子清醒地看过来,目光如刀,几乎将鬼面书生射穿。

鬼面书生冷不丁对上杨戬的视线,骇得惨叫一声,倒退两步,跌坐在地。

“你、你……”鬼面书生一手按住狂跳的心脏,一手食指颤巍巍地指向杨戬,“你醒着!”

“很意外?”杨戬勾唇一笑,虽能瞧出虚弱疲倦之相,也足以令人脊背生寒。

鬼面书生好容易喘匀了气息,软着脚爬起来,强自镇定,“呵,是我大意了,二郎真君的实力,从来都不容小觑。”

“将杨戬单独请到此处,还是开门见山的好,杨戬没耐性与刘先生兜圈子。”杨戬笑意更深,也更冷。

刘先生……

鬼面书生闻言目光一凛,眼底掩不住惊骇,“你……都知道了。”

“若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出,杨戬三千年岂不白活了?你说呢,刘,彦,昌?”

杨戬直勾勾地盯着鬼面书生,直盯得他踉跄着倒退两步,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鬼面书生仔细瞧了瞧锁住杨戬手脚的玄铁锁链,缓慢地深呼吸,良久,才终于重新找回冷静,索性一扬手,将血红狰狞的恶鬼面具一把扯下,抛在地上。

面具一接触脚下的冰面,瞬间结了一层白霜。

“二郎真君会这么快猜到我的身份,的确不值得惊讶。”刘彦昌勉强温雅一笑。

绛紫色的直裾穿在他身上,与他原本清正的面容极不相衬。

“可那又怎样呢?”刘彦昌逐渐说服了自己,收敛起惧色,缓步逼近,脸上挂着从未出现过的古怪笑意,“就算二郎真君能看穿刘某的身份,还不是着了刘某的道,囚于这荒蛮的北溟?”

杨戬不言,只凝视着刘彦昌眼底若有若无的赤红。

走火入魔的痕迹。

好端端的,怎会走火入魔?

他的气味,哮天犬先前未曾发觉?

一连串疑问从杨戬心中升起,但他神色未动,只是旁观着刘彦昌的异状。眼前的刘彦昌,与从前的刘彦昌已判若两人。

刘彦昌自顾自说着,已恢复了刚进门时的畅意神色,仿佛欣赏杰作一般,欣赏着此刻被铁链所囚的杨戬,“不知二郎真君是否发现,这几道铁链同一个地方很像?”

他自问自答,“是真君神殿哪!”

杨戬静静地看着刘彦昌癫狂,“你的目标不是宝莲灯,更不是三妹,原来是我。”

“自然是你!”刘彦昌目露凶光,面容扭曲得几乎没有平素温文尔雅的影子。

“为什么?你偷走宝莲灯,眼睁睁看着三妹为此伤神忧心,你情何以堪?”

“只要能取走二郎真君的性命,刘某不惜一切代价。至于三圣母那边,刘某自会照看拙荆,不劳二郎真君挂心。”

“你就这么想杀我?”杨戬蹙眉,心念电闪,继而了然,“原来如此,二百年前,真君神殿之囚,十八地狱之苦,刘先生还记恨。”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二郎真君,”刘彦昌笑意惨然,“我刘彦昌不止记恨,还会百倍偿还!上一次在华山,本想看在三圣母的份上给你一个痛快,先杀了你身边的女仙,再杀了你,没想到你的命比刘某想象中要硬,受了宝莲灯一击,还能反伤于我,我刘彦昌佩服!”

“你已不是刘彦昌。”杨戬正色,“你走火入魔,已失本心,根本不配再留在三妹身边。”

“少废话!”刘彦昌掐住杨戬的脖子,骨节收紧。

蓦地,刘彦昌整个身子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冰洞当中的冰床上。

“和我用强,就凭你?”杨戬冷笑。

他的面色惨白如纸,下颌的血线触目惊心,锐利森寒的目光却令人毛骨悚然。

刘彦昌这一下摔得不轻,被杨戬的法力伤及,闷咳着艰难起身,却恶狠狠地干笑起来,“刘某承认,在武力上绝不是二郎真君的对手,‘百倍偿还’云云只怕也无法如愿。但是,刘某还好奇另一件事,不知二郎真君身边那位女仙武艺如何呢?”

杨戬眉心一凝。

刘彦昌将杨戬神情的细微变化收入眼底,不由会心一笑,“敖执律,敖无心?上一次在华山,二郎真君舍出自己的命救下了她,这一次沉香提出切磋时,二郎真君也为了她而起身应战,明明自己那时伤还未愈吧?”

刘彦昌忍着痛,勉强站直了身子,“她是二郎真君的情人?二郎真君也会有情?哈,哈哈!”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刘彦昌几乎笑岔了气。

杨戬不发一言,冰封的神情终于裂开缝隙,流露出一丝怒意。

刘彦昌见状愈发笑了,“二郎真君不接话也无所谓,你的警惕已说明了一切——你很在意她——真是稀奇。不如这样,刘某将那女仙一并捉来,与二郎真君作伴,你们在此同生共死,岂不凄美?”

“妖孽!”杨戬语似寒冰,墨瞳犀利,“三妹信任你,所以才没能发现是你偷走了宝莲灯,你扪心自问,可配得上三妹一片冰心!”

强撑着一连说了许多话,又心神激荡,杨戬强忍着胸腔的剧痛和涌上喉头的腥甜,身子微微震动,惹得铁链一阵碎响。

“别在我面前提三圣母!”刘彦昌也恼了,“二百年前你对她、对我们一家都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你何来的脸面拿三圣母相激!”

刘彦昌张臂想要幻出宝莲灯,可心神不宁,未能成诀,索性运起全身法力发泄般的朝杨戬一掌打过去。

刘彦昌的法力与杨戬的护体法力相撞,刘彦昌再次被震飞出去,狠狠跌在地上。

铁链的震荡之声褪去,刘彦昌的发髻已被冲乱,狼狈地抬头看去,只见杨戬的头低低垂下,已没了声息,浓黑的血顺着下颌一滴一滴地落下,滴在冰面上,渗入碎纹,瞬间冻结为一体,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暗红莲花。

刘彦昌笑起来。

“杨戬,你大可以继续逞强,且看你还能再撑多久。”

-

敖无心被窗外的雷声惊醒,猛地坐起身。

外面风雨大作,吹得窗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三更了,其他人应该还在睡着。

敖无心枯坐了一会儿,没了睡意,想起傍晚时刘沉香和杨婵的对话。

——“整整三日不知去向,舅舅心里还有没有娘,有没有我这个外甥?”

——“沉香,不得造次,许是你舅舅突然有急事呢?又或者,是被贼人绊住了。”

——“娘!那贼人我亲眼见过,法力并不高强,不过是仗着宝莲灯才作威作福,哪里会是舅舅的对手?依我看,舅舅根本没把此案放在心上,姗姗来迟,又不告而别,当我们是什么!”

——“沉香!你这孩子,满口胡言乱语,等你爹回来,定要他罚你抄圣人文章,好好静一静心气!”

敖无心揉了揉额角,只觉一阵烦闷,便披衣起身,走出房门。

外间静悄悄的,只有哮天犬化回原形窝在角落,听到动静翻身站了起来,冲敖无心飞快地摇着尾巴。

敖无心上前蹲身抚了抚哮天犬的头,低声问:“嗅到二爷的气息了吗?”

黑犬摇头,眸子在黑夜里也亮晶晶的,映出担忧之色。

“果然你也在担心二爷。”敖无心低语,心里实在闷得厉害,“他的旧伤和新伤,三圣母和沉香并不知情,自然不会多想,可是你我是知情的,如今他三日未归,我总忍不住胡思乱想。”

黑犬不安地来回转着圈子,一会儿用鼻尖指指天上,一会儿又指指门外。

敖无心拍了拍哮天犬毛发乌亮的背脊,“他三日前去过哪里,你循着气味带我去找一找,但愿是我多虑。”

哮天犬跑出两步,又转回屋里,在杨婵和刘沉香房门前转来转去,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敖无心。

敖无心略一思索,摇了摇头,“只你我去吧。”

她现在的身份是杨戬的下属,怎会有立场叫上三圣母与刘沉香同行?

听闻刘彦昌今晚在山下书孰整理县令捐赠的典籍顺便歇下,天亮后也该回来了,还是不要打扰他们来之不易的团圆日子吧。

杨戬受伤乃是为她,理应由她将人平安寻回才是。

推开门,夜凉如水,山间清风将敖无心最后一丝困意也卷去。

哮天犬循着三日前杨戬离开茅屋时的切磋路线腾云奔去,敖无心也纵身跃上云头,凝神紧追而去。

杨戬,我不信你会再次伤在鬼面书生手里,可是你到底在哪儿,为何不回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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