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神殿内一片哗然。
清秀的年轻人蹒跚站起,强自镇定地理了理衣襟,凤目深处无法自抑地透出恐惧。天兵上前将人擒住,七八杆长枪架在年轻人颈旁,等候主神发落。
莫说是其余三个执律神,便是梅山兄弟和哮天犬也看傻了眼。朝夕相处的同僚,居然一直以假面示人,内鬼就在身边竟从未察觉。
“二爷!”小青突然冲到众人面前,扑倒在杨戬脚下,“虽不知此人具体犯下什么过错,属下斗胆,请二爷看在共事一场的份上,从轻发落!至少,留他一命!”
“青执律!”康安裕站出来,“这里没你的事,不要掺和!”
“康大哥!”小青急得几乎落下泪来,“此人是属下的亲人,他犯下什么错,属下甘愿替他受罚!”
“小青,”杨戬发话,“你来告诉大家,他是谁。”
小青垂下头,“他……他是我白姐姐的儿子,是……是蛇仙白素贞和许仙之子,人间的新科状元,许仕林。”
杨戬居高临下地睨着那眉眼清秀的年轻人,“许仕林,你本该在人间簪花得意,为何会出现在我真君神殿——以一只羊仙的姿态?”
许仕林年纪虽轻,此刻在杨戬的威压之下竟还稳得住,道:“真君神殿执律神皆由陛下指派,二爷该去问陛下。”
康安裕厉声呵斥:“大胆!”
竟敢避开二爷的问话。
“也对。”杨戬面上并未露出怒容,缓步走近,俯身从地上拾起碎裂后的小小碎片,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哂笑一声,“你将照妖镜背面的碎片带在身上,非但我的天眼无法识破,便是南天门外的照妖镜也无法照出你的原形。若非陛下授意,单凭你又如何做得到?”
此言一出,满殿众人死寂无声,背后却都渗了一层冷汗。
“这法宝如此厉害,二爷又是如何识破属下的真身?”许仕林不甘心。
杨戬看向许仕林,那双凤目太过年轻,却有着远超年龄的锋芒和精锐。
有一瞬间,杨戬忽然想起了十几岁的刘沉香。
不,当年的沉香,并无许仕林这般清澈又沉黯的锐利之感。眼前的少年,与沉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更机敏,也更扎手。
“因为你的反应很完美。”杨戬居然认真回答了许仕林的请教。
许仕林愈发困惑,“完美,也错了吗?”
“斗羊其人,无论何时都低调得仿佛不存在一般,这原也没什么。直到方才,所有人都紧张的时刻,‘他’依然保持着恰如其分的反应,太完美,反而失去了真实。”
许仕林眸中的精光一点点暗下去。
“和我斗,你还太嫩。”杨戬面上闪过一抹清傲神色,眼神微动,示意天兵将嫌犯拿下。
“慢着!”小青抱住杨戬的仙履哭求,“许仕林的生身父母皆是新晋入册的神仙,还请二郎真君看在他父母的面上……”
不等她说完,杨戬已猛地抽回了脚,“执律神小青阻碍公务,一并拿下!”
就在天兵应声之时,一道白晃晃的刺目光辉照彻神殿。
下一瞬,银芒侵入,驱散了吞噬一切的白光。
众人捂着被刺痛的双眼,好不容易恢复了视觉,就见杨戬一手提着三尖两刃戟,一手掐住小青纤细的脖颈,目光凌厉。
“你敢放走嫌犯。”杨戬瞪着小青,指节用力,“梅山兄弟、哮天犬,还不快追!”
“舅舅!”
众将正待领命,便听得殿外传来这一声急呼。
刘沉香径直闯入殿中,脚下竟没站稳,险些摔倒在地,看上去伤得不轻。
“舅舅!我爹他——”刘沉香到底想起此处还有诸多旁人,堪堪收住话头,只急道:“沉香恳请舅舅,救救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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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沉香强忍伤痛带路,杨戬率梅山兄弟与哮天犬随其降下云头。
华山之北的华阴县原是喧嚣繁华之地,如今已成一片苍凉废墟。断壁残垣间,楼阁破碎,满地狼藉,四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交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时近年关,街头上幸存者的哭嚎声不绝于耳,更多的是已僵硬的尸身,还保持着惊恐万状的表情。
一片灰暗绝望中,七彩光华自半空幽幽照下,如一只无形之手,温柔抚慰着残破的人间城镇。
远远地,杨戬就望见了杨婵浮在半空的纤柔身影,素裙飘飞,乌丝拂动,仿佛没有情绪,全副身心沉浸在无休止的修复之中。
然而那倩影,任凭谁见了都生出一股莫名的哀伤。
她的丈夫成魔,吸干了华阴县百姓的精气,她身为华山守护神,正在用女娲娘娘赐予的法器亡羊补牢,半刻也不停歇。
死去的人不再复生,还剩一口气的人在宝莲灯的光华下渐渐恢复了生气。支离破碎的房屋也在无边法力的收拢下缓慢恢复原状。
可是那些侵入人心的惊惧和伤痕却如覆水,再难如初。
“是刘先生,刘先生变成妖魔了……”
“就是刘小天将的爹,三圣母的夫君呐……”
路过三三两两抱团在一起的幸存者,议论声传入耳廓,莫名刺耳。
杨戬忽然顿住脚步。
如同炼狱般的人间,他发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蹲在一堵危墙下,对一具已无生气的身体施法。
杨戬凝神观察,那法术……应该是保存尸身不腐的龙族秘法,她是想先一一存住这些凡人的躯体,假如能将被吸干的精气夺回来,也不是没有复生的可能。
可是精气已去,要夺回来谈何容易,又能抢回多少呢?世上许多事,都如彩云易散,有几成能够回头?
良久,那人似乎有所察觉,抬头望过来,隔着夕照下的烟尘发现了他。
目光相触,谁都没有回避。
敖无心收起法术起身,凝望着风中独立的杨戬。
他的伤当是好全了,身姿英挺不可方物,只消站在那里便自带威压,令一切邪魔望而却步。
杨戬率先举步朝她走来。
敖无心脚步微动,略一沉吟,终是没有调头。
“何时赶来的?”杨戬问,抬手替她拢了拢飘飞到耳边的碎发。
“有几日了。”敖无心没有躲,却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去帮三圣母吧,我的法力还要留着替这些枉死的凡人守住躯壳。”
杨戬依言凌空而起,额间神目射出银色光芒,与宝莲灯的七彩光华合在一起,断壁颓垣?加速恢复原貌,目睹这一切的幸存者也渐渐从惊恐的麻木中回神,朝几位神仙聚过来。
梅山兄弟带着剑兰和苍狼这两个仅剩的执律神,加上哮天犬,帮凡人们把失去生命的亲眷搬到一处空场安置好,又与华阴县县官们打听了情况,总算将来龙去脉了解清楚。
果然就是刘彦昌。
吸取凡人精气,乃是妖魔所为。
又打伤刘沉香,必定已失清醒,且有法宝相助,壮大了法力。
“那许仕林在我们眼皮底下,没做好事!”康安裕重重一拍大腿。
众人就近聚在华阴县衙的厅堂上商议,县令携衙役将门带上,候在外面等候传唤,不敢打扰诸位神仙谈话。
“可那半妖崽子用了什么鬼法子?令我爹迅速法力大增,竟轻易将我打伤!”刘沉香强压着激愤和痛心,尽量让自己的头脑维持冷静,“先前相处两月有余,我竟……竟丝毫没有察觉端倪!”
哮天犬怯怯地插了一句:“那许仕林的父母皆已位列仙班,不、不能叫他‘半妖’。”
刘沉香没好气地横了犬叔一眼,到底不好再说什么。
“没错,”康安裕叹息,“不仅不能叫他‘半妖’,说起来,他还是陛下钦封的执律神,挂职真君神殿,是个正经的神仙。”
“那更好办了!”刘沉香怒而起立,“把他告上灵霄宝殿,通缉他!”
“别犯傻。”杨戬目光扫过一语不发的杨婵,示意刘沉香坐下,稍安勿躁。“告发许仕林的罪状容易,即便暂时没有证据,单凭我们几人的分量,陛下也不敢轻视此事。”
后面的话,杨戬没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就是因为引发动乱的直接凶手是刘彦昌,是三圣母的丈夫,是刘沉香的父亲,这才难办。要告发一个从中作梗的许仕林,其实是最容易的环节。
满厅的死寂中,刘沉香也听懂了舅舅的言外之意。
“那怎么办?”刘沉香实在烦躁极了,“那妖孽究竟用什么蛊惑了我爹?”
他爹此次犯下的不是小事,这么多条人命都断送在他爹手里,中间纵有再多隐情,又能向谁分辨?罪孽就是罪孽,无法洗脱。
“只怕是……与大鹏鸟守护的佛门至宝有关。”杨戬忽然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杨戬身上。
刘彦昌和大鹏鸟,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康安裕没懂杨戬之意,“大鹏鸟吞下了佛门至宝,无法承受法宝的力量,已失智返祖,这是已结案的定论。”已进了大鹏鸟肚中的法宝,怎会和刘彦昌成魔有关呢?
低调坐在最边角的敖无心却似有所悟,“大鹏鸟返祖案当初闹得沸沸扬扬,可其中有件事至今是未解之谜。”
“敖执律是说……”剑兰灵光一现,“被所有人忽略的佛门至宝?”
杨戬点头,目光投向独坐远处的敖无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返祖的大鹏鸟上,至于被吞下的佛门至宝究竟是何物,不止西天没有公布,就连我们这些前去捉拿大鹏鸟的天廷战将,也一无所知。”
刘沉香越听越糊涂,“不是……你们在说什么,我爹和佛门至宝有何干系?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别卖关子?”
敖无心眸子晶亮,已听懂杨戬之意,“大鹏鸟吞没吞下佛门至宝还不一定,但眼前可以确定的是,正是这佛门至宝,致使刘先生堕入魔道,同时也使他拥有了无边的法力。”
“沉香,你背下的那五千本书,全吃进肚子了?”杨戬蹙眉,“逆推一下便是,三界中哪样法宝能使人成魔,又在佛门的守护之下?只那唯一一件而已。”
刘沉香脑中劈开一道闪电,晃得他险些没能坐稳,“舅舅是说……金刚降魔杵?”
“金刚降魔杵……”始终沉默的杨婵第一次有了反应,她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玉手用力扳住了桌角,“一端三棱带尖,中段三个佛首为柄,一作笑状、一作怒状、一作骂状。若分而解之,笑状佛首化灵为兽,怒状佛首使佛入凡,骂状佛首……使人成魔。三界之中,唯它有此神力。”
“所以,我爹他是被骂状佛首所害,才从凡人变成了魔?”
“没错。”敖无心镇定的声音如一盆冷水浇在刘沉香头上,“逆推下来,佛门丢失而又不敢声张的宝物,只怕就是金刚降魔杵。我猜,大鹏鸟吞下的并不是宝物的全部,而是其中的笑状佛首,才使大鹏鸟化灵为兽,失去了千年修得的灵智。”
杨戬颔首赞同,将道理说得更明白些:“既然许仕林和刘彦昌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用骂状佛首助刘彦昌成魔,或许许仕林就是大鹏鸟返祖案的真凶,又或许许仕林背后还有高人,那位高人才是拿走金刚降魔杵的幕后黑手。”
至今,笑状佛首和骂状佛首都已现世,每一个都在三界掀起了轩然大波,还剩一个怒状佛首尚未浮出水面,不知又会弄出什么灾祸。
“我不管!”刘沉香根本没有心思去复盘什么大鹏鸟返祖案,“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救我爹!”
“要想救你爹,”杨婵缓缓起身,裙摆在穿堂风里轻拂,“得先弄清楚他是被谁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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