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雷音大婚

自从全家搬回华山居住,沉香便把刘家村的灯笼铺卖了,在华山脚下重新置办了店面,平日刘彦昌在学堂教书的时候,他就在灯笼铺糊灯笼。

小时候,沉香第一次动用血脉里的法力就是用来糊灯笼,如今一身法术炉火纯青,反而踏实起来,每一只灯笼都亲自动手刷浆。十多年下来,由于这位小刘师傅手艺太好,价钱又公道,方圆几十里的大灯笼铺都被他家生意挤得门可罗雀,倒让沉香怪不好意思的。

至于什么“这家灯笼铺是劈山救母的小英雄开的,挂了他家灯笼能避邪除祟”之类的传言,早被机灵鬼老板使各种法子辟净了。

这日清早,沉香照常开张,同凡人一样拿着笤帚除了一遍尘,把工具摆上开始工作。

“西海给信儿了!”光影一晃,纱裙轻荡,一个模样极年轻的清甜少妇凭空现出身来,两步奔到静静糊纸浆的沉香跟前。

沉香稳如山镇的手蓦地抖了一下,刷子稍歪,竟给刚糊过第一层的地方戳了一个窟窿,却也没工夫在意了,腾地站起来,“即刻出发吗?在灵鹫山下汇合?要不要叫上八太子和哪吒大哥同去?”

小玉忙拉住他的手,“不是……呃……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哪个是哪个不是?”

“是即刻出发没错,灵鹫山下汇合也没错,不过,摩昂太子叮嘱你别再牵扯更多的人了,说这次不为别的,只为救敖姨母,卷进来的人越少越好。”

沉香最会察言观色,见小玉神色有异欲言又止,敏锐地预感到一丝麻烦,“我们救人堂堂正正,为什么不能多带些帮手?如果是为了瞒下敖姨母的行踪,娘已经平安回来,灵霄殿的通缉不撤自破,等娘身体好些亲自上天禀明真相即可,而至于她从前的禁足令,早就违背了,同被困灵鹫山没什么关系吧?”

“不是因为敖姨母,是舅舅。据说那个凤云瑶安排舅舅迎娶黑莲宗魔女,就定在今日黄昏。”

“……”

“摩昂太子说,这件事正卡在新天条颁布之际,而舅舅又是一手促成新天条之人,以他的无边法力,若说是单纯被黑莲宗胁迫而娶,只怕无法取信众生,后果不堪设想。摩昂太子还说,咱们信得过的朋友能少掺合尽量少掺合,万一以后这件事发作起来,还能有人替咱们在事外周旋。”

“等……等会……”沉香还在忙着消化第一个信息,哪里吃得下后续这么多语重心长,“我舅舅,娶魔女?哪个魔女这么有眼光……呸,这么不怕死?”

“不知道哎,舅舅元神被封,能聚起一丝法力联络上蛟叔已经很不容易了,只传了一句话。”小玉惭愧地嘟了嘟嘴。

“那可完了……”沉香焦虑地绕开小玉在空间不大的铺面里踱了两步,烦躁地摩拳擦掌,“全完了,全完了!说好了帮舅舅助攻下敖姨母的,现在出师未捷舅先娶,叫什么破事啊?”

“你不生敖姨母的气啦?”

“敖姨母自己也是受害者,我当时不该当着她的面发火,哎一码是一码,我正愁着呢,别打岔,出师未捷舅先娶啊!”沉香苦兮兮地岔开两指在自己双眼下虚划了一把,“长使外甥泪两行!”

……

斜阳渐落,残照当楼。

一个小沙弥捧着一盘豆子闷头往前赶,连面色铁青的白象王正戳在前面冷眼等着自己都没瞧见,一头撞了上去,满盘豆子白雨跳珠似的乱蹦了一地。

白象王抬脚踹了小沙弥一个跟斗,“偷这么多豆子干嘛去?不思物力维艰,尽糟蹋粮食!”

“白、白、白象王,小的听说山下有在花轿里撒谷扬豆的风俗,正想给娑婆使那边送去……”

“我呸!小小年纪屁都不会倒先学着溜须拍马,你真当咱们是红白大操了?那是圣姑寒碜张百忍呢!还有那个平地里冒出来的娑婆使,具体什么来头我不清楚,多半是被黑莲反噬的叛教弟子,懂不懂?别捡了,该干嘛干嘛去!圣姑教令,酉时一刻全教不当值的弟子都在雷音寺前佛光台列队,这都什么时辰了?”

小沙弥还算机灵,一下子领会到白象王这是在保全他,不想让陆续过来的弟子们看见自己捡豆子,因为这事要是真拍到圣姑马腿上,自己九条命都不够罚的,忙连连告罪退开。

酉时一刻,黑压压的教众整整齐齐聚在开阔的佛光台场地上,分开两边相对而列,中间留一条二十步宽的长道通往雷音寺大雄宝殿。黑莲宗尚左尚西,左侧从北往南依次是黑裟菩萨和灰袍沙弥,右侧从北往南依次是黄衫诸僧和投靠无天的各路妖众代表,另有地位较高的使者专门列在北头。

酉时二刻,杨戬被赢妖、睛历二使亲自“护送”到了佛光台南面,正看见一顶漆黑小轿从西面悬空浮来,在自己面前三丈远处落了地。夕阳的余晖镀在轿上,仿佛一件传世的名贵陶器。

看见杨戬擅自迈动步子,睛历抬手拦住了几乎上前把人拽回的赢妖,附耳低声道:“就押送到这儿吧,谅他也翻不出花来。”

赢妖是个相貌无奇的女妖,并未像睛历一样戴着黑金面具将自己包裹得神神秘秘,鹅蛋脸配上小家碧玉的柳眉秀口,颇有几分慈悲菩萨的面相,只是不知在修炼中经历过什么折磨,面上的沧桑全写在略显松弛衰老的肌肤上,吊梢眼里满是精光毕露的凶神恶煞。

“睛历使提醒得是,按圣姑的意思,倒也不怕他们翻出花来,翻的花越大越好。”

睛历唯一露在外面的双眼略略含笑表示认同,而后随赢妖一起入列,观摩这场专门做给教中暗藏的各路眼线的大戏。

凤云瑶特意召集教众列队,除了制造声势,也是给那些天廷线人往外报信的机会,因此这些观众一点都不尽职,各个神情肃穆如同石像,黑压压堆了一片更像共赴一场沉痛默哀的追悼会。

前一日杨戬几乎毫无反驳就答应了凤云瑶这个异想天开的婚礼,只当这是一个连掩饰都不屑做的陷阱,满场伫立的黑莲宗弟子更把原本佛光普照的灵鹫山熏成了人间地狱,他和敖寸心都不过是这地狱里挣扎求生的一双旅人,只求觅得一线生机,携手重见天日。

而当他亲手掀开如同盖尸布的轿帘的一刻,当他与神情漠然的敖寸心视线相汇的一刻,当他扶着仿佛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她迈下轿来的一刻,他就听不见两侧诵经如招魂的鬼音了。

他还没得到龙王的求亲答复,还没到西海给自己提亲,更没有走到纳吉纳征那一步,就先牵起了她冰凉的手。

他再也不想放开了。

反正也是要按凤云瑶的安排走一遍过场给三界看,如果假戏真做呢,寸心情不情愿?

杨戬转头往巍峨高耸的雷音寺望去——也不知佛家弟子找到如来佛祖的转世灵童了没有,自己今日不得已在灵鹫山圣地造次,不是为了欲,而是为了爱,如来佛祖慈悲,想来不会怪罪。至于寸心,只是一枚可怜的棋子,佛祖如仍有知,也定会理解的。

雷音寺大雄宝殿二楼的栏杆旁,凤云瑶俯瞰山河一般独立当中,将佛光台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我要让三界都知道,二郎真君为我教义所动,娶我教第三使为妻。”

她目光空洞地开口,也不知在和谁说话。

“哈哈哈,司法天神迎娶我教副使,张百忍大概会视此为天廷建立以来第一大笑话,哈哈哈哈。”

她捧腹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就像我的一生,哈哈……”她低眉看向自己的手心,掌纹间遍布勤奋习武留下的薄茧,已经没有了同龄少女的柔软细腻,“就像我的一生,也是一个笑话。”

杨戬当着数千教众的面拉起敖寸心的手,雪白衣袂与敖寸心的墨色薄袖在风中飘飞交缠,睥睨三界的星眸淡淡扫过两侧喃喃诵经的人群,面上带着浑然无谓的笑意,仿佛正在接受一场光荣凯旋的欢迎礼。

敖寸心根本没有留意满场黑压压的冷峭目光,视线只停在杨戬颈间未褪的勒痕上,长睫颤动,如同陷在一场无边的梦魇里拼命挣扎着企图醒来。

“哎……”

她足下结结实实地一滑,身子立时失了重心。

杨戬往地上一瞥,不知谁撒了好一把圆滚滚的小豆子,就这样视满场教众如萝卜白菜地将人抱了个满怀。

“别怕,我已经来了,就一定能带你出去。”他在她耳畔悄声道,“哪怕身在鬼哭狼嚎的地狱,我们也要在地狱的土壤里开出灿烂的花来。”

众目睽睽之下,杨戬再不畏人言也不愿让这帮人觉得敖寸心可以被人轻薄,哪怕是自己也不行,于是第一时间放开了她,可是敖寸心却仿佛有所感知似的,偷偷扯住了他的袖缘。

“你是不是可怜我同情我,才和我成亲的?”

低低的声音如同蚊讷,只说给杨戬一个人听。

……

两千年前的新婚之夜,也是这么一句。

“你是不是可怜我同情我,才和我成亲的?”凤冠霞帔的新娘泪眼泣问,“是不是因为我为了帮你这个朝廷钦犯而落得无家可归,才收留我的?”

“……不是。”

“你骗我!”

……

杨戬把牵着他衣袖的小手捉在掌心,“不是。”

“你在骗我。”

残阳自天边射出最后的万丈余晖,与咄咄逼人的夜色一道洒向莽莽大地。

“……对,我骗了你。”

杨戬捧起敖寸心苍白的脸颊,让她抬头直视自己的眼睛。

“我是可怜你、同情你、收留你,恨不能把你藏进手心里不再遇到一点危险,你也该可怜我、同情我、收留我。我杨戬不怕孤身奋战,不怕脏水泼身,甚至不怕众叛亲离,但并非从心底渴望过那种日子。寸心,我把余生交到你手上了,别让我多年以后还是孑然一人。”

仿佛被他眼底的沉痛灼伤了,敖寸心的脊背一下子僵硬,懵懵懂懂地点了一下头。

杨戬与她携手走上雷音寺,大雄宝殿内黄衫僧人手持法杖金锤分立两侧,正中央香案之后,只有一座空落落的石雕莲花,竟无任何佛像。

凤云瑶从金黄帘幔后转出来,面上是不多见的严肃神色,“我佛无天不立佛像,不受世人虚礼参拜,你二人的婚礼,由佛祖座下石莲见证。”

杨戬身在如来门人的朝拜正殿,不便刺给旁人白眼,只作不闻,拉着敖寸心的手转身回到殿门,正迎着天地之间蔓延开的最后一线温暖金光。

“过路的流云和飞鸟听着——”

“矗立万世的灵鹫山听着——”

杨戬此时难以催动法力,拜两千载扎实内功所赐,浑厚气力早已融入条条筋脉,这一声喝出,虽无往日之威,却也传出老远——尽管他既不能公布敖寸心的姓名,也不能承认她娑婆使的身份。

“今日,蜀中杨某娶身旁的女子为妻——

“晚霞为媒,夕阳为证,三界共鉴——”

“身在邪祟贼巢,不便折腰高拜,来日除魔降妖,肃清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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