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鹰目环视一周,并非发现异样,“这里仙灵之气淳厚,有些潜修的精灵也不稀奇,他们术法不强不敢近人,放心。”
两千年前奉元始天尊法旨讨伐商纣时,杨戬在西岐征战十余年,对此地了如指掌,就算岁月变迁,大体地貌山势总归不变。玉帝也正是看重这点,此番才将兵符重新交到他手上。
细细听着水声分辨方位,杨戬推测由水口潜行而出,便可行至布防较松的西南口。
敖寸心听杨戬下结论说此处安全,方稍稍安心,这才想起此前只顾着给杨戬找水喝,走了这大半日,自己也已渴得口干舌燥,于是提起裙子来到潭边,以手捧水。
许是由于仙灵之气滋养,潭水甘甜非常,静潭中倒映着通天岩缝与葱茏斜树,和一个清俊的面庞。
她抬首回顾,见杨戬手中托着一只叶状小碗。
她原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笑着接过来,“多谢啦,法术不错嘛。”饮毕,将小碗向潭中一推,那碗便化回绿叶原形,划开一道浅浅的涟漪往水口方向去了,叶自飘零水自流。
回身时,见杨戬盘坐石上打坐,敖寸心自忖:他面色这样苍白,想必是伤势所累,我虽急着将手上的舍利子交给云瑶妹妹的属下,却也不能贸然走了。一则,扔下他一个人在这儿不大仗义,得好人做到底;二则,听闻岐山乃各族猛兽聚居之地,且大多凶悍异常,若无他的帮助,我只身一人是不敢出去硬闯的,也只好等他一等。
这般想着,敖寸心想找个地方稍事歇息,可野外之地,处处都是沙尘,她又素来喜洁,不免有些犯难。忽见岩壁紧边上飘着杨戬先前外披的玄色纱衫,平铺半空,仿若吊床,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休息之地。
这个天神竟细心至此,倒也没有云瑶妹妹说得那般狠辣可怖,敖寸心不禁弯起唇角。
*
沉香推开杨婵的房门,一股凉风直灌过来,冷不防激得他浑身一抖。
窗子大开着,杨婵正望着窗外的暴雨放空,鬓边的青丝已被潲进来的雨水打湿,贴在姣好的面颊上。
沉香心中大痛,忙快步上前将木窗阖好,“娘,您这是何苦,不是您的错!”
“不,沉香,你不懂,是娘自私。”
杨婵从沉香手中接过热茶,示意他坐下,“如果你舅舅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娘这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平静的面色下,她的声音渐渐颤抖:“沉香,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我看见他将银铠抛了出去,自己冲入阵里。当时,我只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沉香心头一跳。
“不会看错的,我一生都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看了整整两千年,不会错的。那时候,你也在阵里,娘也看见了。”
她同时看见了哥哥和儿子,却只能选择一个。
“儿子知道您的心事,在阵法开启之际,您选择了用宝莲灯救我,而不是舅舅……”沉香在杨婵膝前跪下,“娘,这不能怪您,世上有哪个母亲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儿身陷险境呢!”
滚烫的泪水自杨婵面颊滚落,大滴大滴地落在淡蓝色的裙上,仿佛骤雨未歇,“沉香,娘就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有事,你就是爹和娘的命。可是……娘不该这么做,不该的……”
“我懂,我懂,娘。”沉香不禁也红了眼眶。
近些年,沉香陆续听母亲讲过许多旧事。想也知道,十几岁便遭灭门之祸,无依无靠的兄妹俩在天廷的追捕下苟且偷生,在刀口舔血的日子里相互照应,感情之深自是非比寻常。
如今新天条如愿出世,刘彦昌与杨戬也笑泯恩仇,但兄妹二人之间却略有些微妙的生分。
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分令杨婵惴惴不安,却又无处修补。
母亲对舅舅的那份歉疚,沉香亦是感同身受。正是在舅舅忍辱负重的帮助下,自己才能全家团聚,多年来却找不到机会报答大恩,如今若舅舅有什么不测,自己又何以克当。
“娘,我舅舅可是三界第一战神啊,他既然冲进阵中,必然是算好了的,不会有事!他那么疼您,也那么疼我,必定不舍得我们为他难过,所以他一定是算好了自己能够脱身的……”
可是沉香这话说到一半,连自己都不能信了。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沉香平生见过的,心最狠的人,这份心狠,既包括对敌人,也包括对自己。假如舅舅当时另有计划,选择赔上一条性命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些思量,万万不能再说出来刺激杨婵了。
抬手替母亲拭去泪水,沉香拼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把话题岔开:“娘,我有个愿望。”
“愿望?”
“听说,我有位舅母。”
杨婵乍听沉香提起他本不该知道的敖寸心,颇有些意外,又想起数月前那次突如其来的重逢,忙问:“你见过她了?”
他原本只是试探着问问,没想到母亲话里有文章,不由惊喜万分:“她还活着?”
这叫什么话,“当然活着。”
而且活蹦乱跳。
“太好了!舅母在西海是不是?这么多年了,舅舅一直想见她。如今新天条出世,距正式颁布也不远了,舅舅终于可以夫妻团聚。等舅舅平安回来,我想从中做点什么,这就是我的愿望和造化了!”
沉香得了母舅一脉的遗传,善于鉴貌辨色,见母亲非但不喜,反而神色古怪,似有难言之隐,“怎、怎么了……”
“你就没想过,你舅舅为何见不到她?”
沉香真没想过,“为什么?”
“说来话长。”杨婵没有心情再去回忆旧事。
“那就长话短说呗……”沉香有意想说些旁的,让母亲不要陷在难过的情绪里。
“那要从多年前的和离说起。”在沉香听见“和离”二字跳起来之前,杨婵抬手虚抵住了他的嘴,“答应娘,不要在你舅舅面前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
想到杨戬那性子,杨婵轻轻叹了一声。
还能为什么……
人间天上尘缘弃,陈年旧事总难提。千回百转肠还断,故作无情不相思。
“因为娘不想看见你舅舅揍你。”
*
一只绿莹莹的蝴蝶忽闪着美丽的翅膀从敖寸心肩上飞起,躲入峭壁上的树间。
敖寸心揉揉惺忪睡眼,坐起身来,尚有些迷糊。抬头一望,狭长岩缝外正高悬着一轮圆月,皎皎如盘。
“竟然睡着了……”
她跳下“吊床”,伸展着手臂,环视寻找杨戬。
潭中央映着同样的圆月,一枕清梦压星河。
杨戬正斜倚岩边,双臂抱在胸前,羽睫静垂,睡得安稳。他的面颊在倾泻而下的月光里半明半暗,侧颜悦人,隐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冷傲。
敖寸心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脑袋被结界撞得坏掉了,此前看着他寒冽的双眸,倒还不敢有什么心思,现在那人静静睡着,她只想多瞧一会儿,总觉得怎么看怎么养眼,而且只要瞧着他,心里就欢喜。
哦,不对,一定是心脏被战场上的爆炸震得坏掉了。
想及此处,敖寸心有些不安,默念法诀,准备检查一下自己的心有没有问题,念到一半却念不下去了。敖烈教她读心术,只教了她如何看别人的心,却未教她如何看自己的心。
有道是,观人易,观己难。
敖寸心怨念地瞥了杨戬一眼,一个狡黠的念头忽然冒上心来。这杨戬口碑分化,夸他的人不少,骂他的人也不少,那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刚正的天神还是玉帝的走狗?
敖寸心凑近,轻轻拉开他的衣领,将手覆在他的心口,凝神运气,默念法诀。
是善是恶,一读便知。
不出所料,此人防备甚重,读心之术颇难施展。敖寸心集中精力,加紧催动内息。
一个遥远的声音撞入脑海——
……
“朝游沧海暮桑梧。”
……
朝游沧海暮桑梧。
是谁说过的?
掌下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布,可以感受到他胸口的体温。
眼前光芒璀璨,一个心脏的轮廓自她掌下显现出来,既有银河之色,又似清蓝月白,一抹脉状暗红深藏其中。
如果她没记错当年敖烈所讲,这棵红脉便是传说中的情根。
情根十年生一脉,而面前这小小的一棵,细而繁茂,很难想象到底是多久之前萌生的。
她眼下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好不容易才战胜他的意识防线见到其心,不瞧个明白的话可得不偿失。敖寸心含紧一口真气,奋力维持掌下的法术,总算在眼睛花掉、丹田爆掉之前数完了。
将近二百条支脉。
一棵情根,深种了两千载。
敖寸心收起法力,瞧着杨戬心口的光芒渐渐淡下去,心道: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神,竟也有一颗凡尘情/欲之心。倘若世上有一棵情根是为我而生,那该多好,也不枉活这一遭。
蓦地,未及撤回的腕上一凉,杨戬冰冷的手指已扣住她的脉门。敖寸心惊呼出声,惶恐地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那些妄想偷袭他的人恐怕没一个有好下场。
杨戬眸中的戒备一闪而过,手上松劲,面露愧色。
惊飞的魂儿回体之后,敖寸心便开始极不自在起来。
虽然他未说什么,但她明明白白地从他脸上读出了一句“你在干嘛”。
敖寸心讪讪地看了看他被自己拉得松松散散的衣领,小脸腾地红了,内心一万只大虾狂奔而过:完了完了,这下误会大发了,我可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啊!虽然你确实长得挺不错的,但我只是……嗯施法你懂吧?谁让人的心脏就长在那儿呢,若是长在手上,我拉拉小手就解决了不是?再说,你矫情个毛线啊!我替你包扎的时候,该看的都看了……
“你会读心?”杨戬低声问。
她惊喜地看向他。谢天谢地,原来他懂。
“看见什么了?”
敖寸心实话实说:“一棵情根。”
深种在心里。
一个简单的答案,却让那最是精明不过的人怔愣了片刻。
敖寸心绞着手指道:“你妻子真幸福,被你这样放在心上。等你好些,我们就尽快出去吧,她找不到你该多担心呢……”
“她不会再找我了。”杨戬道。
“她……”敖寸心身在西海多年,也只是从敖烈口中知道三公主的名讳而已,其余的一无所知,“她怎么了?”
杨戬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和从前一样灵动,只是不再认得他了。
旧时相濡以沫,今朝相逢不识,便纵有万语千言,更与何人说。
“她已经不在了。”
那双漆黑的眸子好似挣扎着的深海,蕴着无以名状的悲伤,就好像她每次从娑婆海谷百无聊赖地望向远方时的那种悲伤,明明堵在胸口,却又无处宣泄,让她每每几乎淹死其中,她却没想到,自己能在另一个人的眼中看到同样的悲伤。
岩洞内的空气一时间凝住了。
杨戬问:“是谁教你的读心术?”
“广力菩萨。”
“原来如此……”杨戬心中微动,“他早该教你的。”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安寝。
待到第二日正午,阳气正盛,夜行凶兽回巢,恰是破出重围的好时机。
鬼潭之中静谧隔世,等顺着水流过了这一道山壁,便不知是怎样的景象了。敖寸心惴惴不安,有些踯躅。
“杨戬,你有几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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