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早先服过如来佛祖金丹的缘故,敖寸心对于佛骨舍利有着不可言传的感知能力,此时对最后一颗散落在外的线索却毫无头绪,如今得玉鼎真人指路一位须菩提祖师,虽然未必能问到想要的答案,一筹莫展之际也唯有一试。杨戬与敖寸心谢过玉鼎真人,问明暗中溜出玉虚宫的门路,匆匆地便告辞了。
云层下的玉虚宫再度没入一望无际的雪色,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云端之上传来几声熟悉的犬吠,原来是哮天犬循着气味寻到了此地。
“主人,太白金星传陛下口谕,命您挂职副帅,同四大天王前去灵鹫山增援李天王,据说如来佛祖座下诸佛诸菩萨留守蓬莱的也尽数都到了。”说着,哮天犬从口中吐出一个金灿灿的光球,光球落入掌中,胀成一个精美厚重的辟邪兵符,奉到杨戬手中。
昆仑一带云雾通天,可见度不高,恰将主仆三个笼在隐晦朦胧之间。
“金星何在?”
“本该亲自传谕给主人的,但他还要赶往前线传谕,就把话儿留给属下独自带到了。”
敖寸心听闻大战已至,悄悄握住杨戬的手,“陛下果然真心信任于你,所谓革职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而不得不做的搪塞,危难之际,重兵之权还是要托付与你的。”
杨戬握着手中沉甸甸的兵符,没作声。此时兵符天降,说明先前助佛教寻找舍利子以徐缓图之的方针有变,八成是前线形势一片大好,故此转为佛道两家集中火力硬攻。可他是亲身对战过无天的,无天本人已经难敌之至,何况还有他手下的一干悍将,再加上黑莲宗占着灵鹫山地势,守易攻难,哪怕己方一时乘胜,心中仍然隐觉冒进。
仿佛瞧出了杨戬的为难,敖寸心道:“我一个人去寻那位须菩提祖师,你快快安心去吧。”
“师父口中说的仙山洞府我们听也没听过,没人知道是什么情形,你一个人去怎么行?”
“不去又能怎么办呢?军令急调,你是非往灵鹫山不可的,可是最后一颗舍利子也至关重要,我也是非要查出下落不可的。”敖寸心深深望着杨戬的墨眸,双手握紧他的手,而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枚辟邪兵符。“舍利子的事情,我起初帮凤云瑶寻找,已然助纣为虐,现在既有陛下亲命,我更不该推脱。夫君,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但我敖寸心身为龙族公主,必须担起天下兴亡之责,绝不白享人间香火。”
我敖寸心,身为你杨戬的结发夫人,必须与所爱之人同进同退。
眼前的女子娇美中蕴藏英气,娴静玉立间仿佛张扬着难以忽视的勃勃气场,杨戬不禁按住敖寸心瘦削的双肩,目光在她琥珀般的双瞳间游走,呼吸渐渐深促,继而俯首在她的唇瓣间衔了一衔,状若蜻蜓点水,暗涌情切意绵。
哮天犬曾吃过许多没眼色的亏,现在已学得乖了,早降下一层云去眼观鼻、鼻观心。
多少年来,杨戬曾无数次思索,两人情起于年少,经历诸般风雨,嬉笑怒骂不知深浅,怎么就一步步走向了分崩离析的结局。或许曾经他自己活在沙场,而枕边的小公主活在梦里;或许曾经他冷硬的心里根本盛不下那么多情爱,根本不足以灌溉他心尖的花儿。当年没想明白的,如今同样不明白,但命运之轮却在悄然间逆转了方向。
“喂,你看什么看啊?”敖寸心噗嗤一声笑了,已经从她眷恋的两汪深潭里读懂了他的欣赏与感慨,“不要小瞧我好不好?尽管放心去,我很快就会去找你啦,等我噢!还有,这次直面无天,你千万小心,千万保重!”
杨戬缓缓松开了她,目光依旧钉在她身上,“你也保重。”
她变了吗,还是自己变了?
如果情是两根线,他们已经打成解不开的死结,就算分开也要同归于尽,让纠缠的部分仍在一起。
直到层层云雾一点点遮尽了她纤细的背影,杨戬抬手将兵符化入掌心。
……
新的天兵驻军地点在凡间鄯城城外,距西南佛境很近,又因着历史缘故而与世隔绝。干冷的大漠气候席卷了这座刚刚由天廷接手的妖城,荒蛮肃杀之气相比十三年前追杀穷奇兽时尤胜一筹。行列整齐的天兵五步一哨、十步一岗,陆续朝峨冠银甲的二郎真君颔首致敬。
打起帐帘,杨戬微微一怔:“沉香?”
沉香正坐在副手的椅子上读书,见杨戬来了,连忙立正站好,赔着点讨好的笑:“舅舅。”
杨戬没做理会,径自捡起矮几上早被人整理好送来的军情概要开始浏览,时而望着地图蹙眉凝思,仿佛身后戳着的刘沉香只是个会喘气的衣架。
沉香是十分清楚杨戬不赞同自己跟在后面混的。他自己不屑于明面上接受玉帝抛出的橄榄枝,内心里却仍有一团施展抱负的雄心壮志,只想作为杨戬的属下奉献一己之力,说出去也好自称:并非为天皇老儿卖命,只跟着自家舅舅建功立业罢了。可舅舅每次要么不加理睬、要么直言拒绝,顶多在没有外人的时候点一句“天家对我杨家的忌惮也不是近百十年才有的,你扎进来做什么”。
“舅舅……”沉香语调拐着弯儿地唤了一声,“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这里,好不容易才找来的,您就留我在身边教导教导、历练历练吧!”
杨戬翻着一沓战报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舅舅……您看我还年轻,又有一身本事,为三界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您看哪吒大哥和李天王,不也是上阵父子兵嘛?”
“年轻本来是好事,你就是太年轻了。我记得你爹让你用这身好本事降妖除魔、造福百姓,你却嫌那些事小不肯做,只往我这里来蹭,是不是图功名?不接受玉帝的官职,却到我这儿找后门,还有没有王法?”
沉香噎得没话说,半晌不吱声,却也没走。他静静瞧着舅舅垂头阅览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遥远得自己一生也够不到,明澈的眼中渐渐泛上委屈——功名,王法?他不想给天廷卖命,不想盼谁歌功颂德,他只是满心想追随舅舅而已,仅此而已啊。
“您去哪儿?”沉香见杨戬要走,猛然从失神中惊醒过来,“我也去!”
杨戬脚步顿了顿,“你在这儿安静读书,或者立马回家去,自己选。别让人再看见我外甥凭着我的面子擅入军事重地。”
“舅舅……”
“我从来不拦着你为三界出力,你想出力,跟着孙悟空也好,跟着猪八戒也罢,我都不管,但这里是天廷的军营,不是一个无官无职的‘闲人’该出现的地方。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沉香讪讪地,眼尖地发现他手上拿着一卷地图,上面有几处墨迹透到了背面,猜想是刚才勾画的,此行是去找李靖推演,“舅舅,您是文武全才,真甘心总给李天王当副手?”
杨戬自己常给人以高傲的印象,却最厌沉香这副不知深浅的样子,听他问得这样势利,不由得动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真火:“术业有专攻。我还没嫌什么,你一个毛头小子,谁准你这此说三道四?”
“他领兵很厉害吗?我又不是没见过他领兵,当年发兵刘家村的时候,连我一个也没能拿下……”
杨戬冷笑:“捕鲲的天网扣不住蚍蜉,蚍蜉有什么可得意的?”
沉香涨红了脸,不再言语。
杨戬还没进李靖的军帐,便听见里面好像聚了好多人,好像正在振奋地讨论着什么。原来,就在杨戬前脚刚到鄯城的时候,军营中收到了前线的最新战报,是有关广力菩萨舌战无天的,这份辩论记录立马传开。
据说,无天眼见大势渐去,公然在两军阵前大谈黑莲宗教义,声援妖族利益,鼓吹妖族不要再被诸佛诸道奴役,要解放天性、随心所欲,激励得妖族教众士气空前。面对看似无懈可击的言论和群情义愤的漫山妖族,广力菩萨站了出来,称无天只是打着平等的幌子收买人心——“一个族群中必然存在个体的强弱差异,如果缺乏强有力的约束,那么每当利益发生冲突时,必然总是强者胜,渐渐地,表面的平等将土崩瓦解,弱小的一批将会灭亡,三界将变成血腥厮杀的三界!”
被迫留守的沉香按捺不住,使了个隐身法溜出鄯城直往灵鹫山去,正好碰上在半山腰打头阵的孙悟空等一行佛门弟子。孙悟空和沉香极对脾气,乐得多个得力帮手,师徒一路珠联璧合,打得酣畅淋漓。无天手下的六灵将也不是等闲之辈,带着一队高手宛如铸成一座铜墙铁壁,威风八面。
沉香偏不怕他们,高声喊道:“无天怎么不出来?就凭你们几个也敢拦刘爷爷的路,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孙悟空在后踹了沉香一脚,“小崽子,骂谁呢!”
不久,天廷援军分三路压境,不出半个时辰就与佛门弟子一道直捣雷音寺大门。头一批开路的以孙悟空为首的队伍暂时退后稍事休整,与补上的后备力量配合得天衣无缝。
无天,衣不着甲,手无寸铁,岿然立在黑压压的教众前面,自己也是一身漆黑如墨的僧袍,宛如压迫一切的永恒之夜。他的背后,是万千黑莲宗门人,再往后,则是巍峨古老的雷音寺,仿佛亿万年来的声声梵呗从未断过,从金砖与青瓦间一直回荡到九霄天外。
这一刻,是在一方的眼中是真与伪的对峙,在另一方眼中却是魔与佛的殊途。
以观音菩萨、孙悟空等为首的佛门阵营赫然列在雷音寺下,居下而临高,在他们修行千年的圣土上头一次收起不合时宜的慈悲。
传令兵突然冲过来拜倒在杨戬身边,压低了声音急急禀报:“真君!不好了,凤云瑶逃走了!”
杨戬一时没反应过来:“凤云瑶?她不是在蓬莱仙山的东华帝君身边吗?”
“蓬莱有黑莲宗的暗桩!他们专门有一队人里应外合,趁蓬莱空虚把凤云瑶救走了!”
杨戬身边的几个佛门弟子听闻此言无不愕然:“不可能!蓬莱固若金汤,怎么可能混进贼人!”
杨戬却不觉意外。人心是最深的,如果一个人铁了心要藏,旁人又怎能看出那人心底里究竟信仰什么?众人里已有不少听说了这个凤云瑶就是王母娘娘的转世,现在她逃了,多半要逃回无天身边,而只要无天取走太灵真元,三界坤主就没了,天廷的统治就失去了乾坤平衡的根基。
这早已不只是佛门教义的你死我活。覆巢之下,没有完卵。
“魔礼海,魔礼红,魔礼青,魔礼寿,”杨戬吩咐下去,“你们继续跟进,我去去就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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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再亮兵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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