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波荡漾,殿宇晶莹。
“恭迎三公主。”守门蟹将早望见了身着红裙、头戴珠翠的明媚女子,齐刷刷欠身为礼。
敖寸心向他们微微一笑,优雅亲善的气度无懈可击,挽住等在宫门外的一个宫婢的手臂,步履轻盈地回宫去了。
“我跟你说啊阿蓖,就算娘娘回天十日后才办了大宴,宴上的气氛还是怪尴尬的。陛下当众询问西天那边到底如何处置无天,娘娘在旁恼羞成怒,重申定要和佛门一道狠整三界罪首。本来挺严肃的话题,我们这些见过凤云瑶的神仙却实在觉得好笑。”说着,敖寸心掩住口,似乎也笑了一下,火红的裙摆高调地晃过白贝雕镂的长廊,仿佛一朵游在深海的花,“本以为将黑莲宗灭尽就已经胜利在望,没想到如何处置那个杀不死的无天倒成了另一桩任重道远的难题。”
名叫阿蓖的宫婢伶俐地接话道:“上次公主同阿蓖说,天上的神仙们每日加紧研究古籍,查到一则上古传说,称鸿蒙未启时有一朵七彩宝莲与灭世黑莲并蒂而生,那朵七彩宝莲吸收天地精华成为一盏神灯,正是女娲娘娘传给三圣母的宝莲灯,所以宝莲灯才是破局的关键。”
“对呀,这些年,婵妹大半时间都在灵鹫山上同佛门道友共研难题,也当真辛苦。”
其实,阿蓖的举止虽然还算规矩,风格却不似龙宫里集中教养的宫女们。她人很机灵,来去跑腿也快,但在某些方面会偶然显出几分荒谬的木讷,比如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敖寸心,连见了龙王龙后都不大懂得行礼问安,屡教不改,屡罚无用。若有人问起她是谁调教出来的,她就会偏题地一味强调自己是三公主的梳子变的,很骄傲的样子。结果这么多年下来,敖寸心就只收了阿蓖这一个侍女,龙王龙后见阿蓖无甚大错,又得爱女器重,也就无可奈何地由着她们主仆去了。
九曲长廊的转角处,敖摩昂迎面而来,大约是已收到敖寸心回宫的消息而特地寻过来的,此时见到了她,面上神色一松:“寸心,你总算回来了,三……”
敖寸心却只冲他笑了笑,脚步片刻不停:“大哥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我先去看看他。”说罢,头也不回地继续往里走。
一向教妹严格的敖摩昂并未拦她,只定在原地望着敖寸心轻快的背影,显得十分怅然。
阿蓖极有眼色地上前两步,抢在前面替敖寸心拉开一道水晶大门,而后让在一边请敖寸心先行。她主仆步入之地,并非敖寸心自幼居住的灵台殿,而是位于西海龙宫最深处新盖出来的一间水晶小殿,殿内空空荡荡,唯有水晶砖砌成的墙面,折射着宫内灯烛的光晕,好似一处朦胧的梦境。殿宇正中挂着一只风铃,刻着图腾的红玉下另系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玉坠和一片淡粉色鳞片——正是当年挂在杨府檐下的那个。
敖寸心的赤红衣裙在散发着淡彩光泽的素白水晶殿里显得分外突兀扎眼,成为空旷空间里唯一鲜活的色彩。她横了阿蓖一眼,阿蓖会意,把水晶门带上,只留公主一个人在内,自己则抱膝蹲在门外回避。
大门合严,敖寸心面上的神色也随之黯淡下去,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卸去了伪装的微笑面具,唯余一副没有悲喜的躯壳。
她广袖一挥,殿内闪过一圈幻彩流光,风铃之下现出一座横放的白玉窄榻,榻上躺着一个身着雪白衣袍的清俊男子。那人的面容异常苍白,剑眉羽睫都在那种苍白的衬托下显得漆黑如墨,一双薄唇仍是暗红的,整体看起来称得上如诗如画。
敖寸心在榻边坐了,亲昵地拉住他的手。
“今日,不,应该说今年,我应邀上天参加了王母娘娘的回天大宴,原本以为这种不甚光荣的下凡经历不会再办大宴了呢。众仙大约也没料到我真的会去,见了我都很惊讶。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也知道他们看到我的红裙之后都会把要说的话咽回去。”
头顶高悬的风铃无端轻摇了几下,发出玉石碰撞的温润响声,仿佛散出安抚人心的力量。海底无风,敖寸心一向把此类怪异现象视为他的回应,闻之温柔一哂。
“婵妹没有去,听说她本来在受邀之列的。嗐,我常说要带她来见见你,她却总也不肯。我心里明白她为何不肯,所以从来不曾强劝过。你一定很想她,下次我再去华山的时候,让她亲手折一枝桃花送你好了。”
或许敖寸心想象到了把灿烂桃花放在他俊颜之侧的美丽画面,唇畔牵起一点点期盼的笑意,让死寂的表情有了些微正常的神采。
“婵妹选择回避所有的热闹喧嚣,可我却不能避世不出啊。”
她语调转低,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红裙衬着他手上苍白的肤色,美得刺目惊心。他的手依旧温软如生,指腹上的薄茧与从前一样,铭刻着此人生前叱咤杀伐的痕迹。
“只要人们看到我,就不会忘了你……或许是这样吧。我希望百年、千年、万年之后,世人还能记得你的名字——二郎显圣真君,杨戬。”
古旧的风铃又叮叮当当轻响起来,在宁静的水晶宫殿里低调独奏,唯有白玉榻上长眠之人依然一语不发。
十年,他已经有整整十年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往后余生里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十年?敖寸心不知道。
杨戬身怀九转元功,原本魂魄不散,可分魂术乃是从命脉内部摧毁道基,将九转元功给生生破了。
最苦是离愁,最远是阴阳。敖寸心根本不敢睡觉,因为一入梦就会遇见他,就像约好了每晚在梦里相见。最可怕还不是这个,而是她在梦里都忘不了他已经死了。她茫然——他到底死了吗?只要一心存怀疑,就会想起灵鹫山上的最后一眼。当时的他一定痛极了,却还在安慰她不要怕。
……
“别怕,都会好起来的……”
……
这话什么意思?让她习惯没有他吗?
她只要试着去体会他当时的心情,心里就绞得天翻地覆。
“你究竟是尝到了活着的苦,还是活着的甜,以至于要将‘死’的资格从我命里夺去,撇下我一个人活在这滚滚红尘里?”
这样的话敖寸心在心里颠三倒四地不知质问了他多少遍。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旁,阖目莞尔,颤声低喃:“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你给我的爱所铺就,所以我一分一秒也不舍得浪费。可是我好累啊,我再精彩,也活不出你的那一份,所以求求你,回来吧……”
嘀嗒——
一滴晶莹的液体在水晶地砖上溅成一群小小的水滴,与屋顶悬挂的风铃遥遥相视。
“魂灭不能复生”这句话敖寸心听了整整十年了,人们把它当做一句劝慰,可在敖寸心听来,这六个字里却妖冶般暗涌着某些近乎疯狂的希冀。
魂灭真的不能复生吗?
不切实际的希冀将她扭拗碾压,折磨殆殒。
正如多年来杨婵不敢踏足西海,敖寸心也再不敢回到杨府。只要她不回去,就好像他还活着,就好像一切如常。他兴许正在书房读书,兴许正在院中练武,兴许正在厅堂与人议事。只要她不回去,便可以相信杨府里还有另一个敖寸心与另一个杨戬,过着她所不能过的日子。
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了水晶殿宇的寂静,好半天敖寸心才将目光从杨戬身上扯下来,跳下白玉榻去开门。一拉开门,夜明珠的光芒照在她茫然的脸上。
“寸心,三圣母在前殿等候多时了,你赶快准备一下,我再替你陪一会儿客。”敖摩昂瞥了一眼敖寸心的艳红衣裙,没有再加紧催,自行去了。
“婵妹?”
真是稀客。
说起来,敖寸心已许久没有见过她了,甚至记不清上次相见是何年何月。两个伤心人彼此见了,唯有加倍痛苦而已。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服,叫上阿蓖匆匆赶回灵台殿换了一身崭新的缃黄衫。她自己胡闹不肯认命,偏要穿红戴绿地给老天爷看,却不好把这份疯魔的偏执教婵妹看见。
别扭是自己的,何苦带累旁人。
杨婵仍旧穿着平素那件半新不旧的轻纱长裙,婷婷静静端坐厅堂,淡淡哀婉,淡淡清灵,既有神的超然,又有人的情态,让敖寸心远远见了便仿佛瞬间回到遥远的从前。杨婵冲她浅浅一笑,她便有点受不住了。杨家兄妹生得像,她一直清楚,但此时此刻再见她活灵活现的容颜,那颦眉顺目间分明映着杨戬的影子,直晃得她眼疼。
失神间杨婵已来到她身边,盯着她发间看,“咦,这是小玉送你的那件吧?”
敖寸心忙抬手摸了摸,果然便是当年那支狐尾金钗。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她不过随手装饰,根本没留神是什么花样。“还真是。”
姑嫂二人闲话半日,杨婵终于吞吞吐吐透露了来意,原来是想到天上真君神殿看看,又不肯独往,便来西海邀上敖寸心同去。敖寸心其实极想推却,奈何婵妹首次亲自来请,必定也是好容易才下了决心的,不好拂了她的心意,只得勉强答允。
二位仙女破海而出,携手迎天而上,仰望可观云气袅娜,俯眼可见冰河初融。
杨婵深吐一口气,企图一舒胸中烦闷,偏头瞧向敖寸心,见她一身嫩柳色薄裙在日光下微微发亮,轻轻笑道:“春天来了呀,嫂嫂。”
敖寸心也弯起唇角:“是啊。”
九重天西头的真君神殿由玉帝下旨仍作故居保留,纪念殉职司法天神的功绩。另造了一座獬豸光明府给新任司法天神,然而新任司法天神尚未确定下来,仍由紫阳真人代理,平日便在新邸办公。
真君神殿的牌匾高高悬在门楣上,隐隐透着冷冽杀伐之气。殿外照例有天兵持矛值守,只不过人数减半。门口两尊獬豸石像凛凛生威,墙上雕刻的繁复纹路既精美又平素,低调里彰显无言气度,与杨府的格调倒有三分相似。
敖寸心没大来过这里,只觉冷风扑面、满眼银黑。殿内早无人居,从前听差的梅山兄弟都回梅山去了,哮天犬则寄居在华山,不与人说话,也不再使用法力,日日以犬身自处。
光线透过细格窗在木质地面上洒下星辉般的图案,青黑纱幔高悬在殿内,将室内空间恰到好处地分割成神秘的数层。敖寸心回看了一眼在百烛齐明的宝座前流连的杨婵,径自往里走,转入一间陈设简素的内室,唯有一床一几一炉而已,大约是供主人休息的卧房。
屋内没什么东西,敖寸心在床边坐了,就势躺倒,漫无目的的目光忽地有了焦点。她诧异地睁大眼睛,响指打亮一窜火苗,抬手照到床顶,只见一行蝇头小字,像是以法力凝聚成针而刻成,写的是“我别人间久,未知卿安否”。
“……”
决堤的热泪无声地从眼角涌出,落在床单上发出几声“嗒”的轻响。
“婵妹……”敖寸心好像察觉到杨婵立在卧房门口,斜目瞥见半落的青帐将她的面容半遮半露,“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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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十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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