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好好读书

瑞尔威的新生活确实来临了。

回到滨海蒙特勒伊的一周内,冉阿让以极高的效率办完了以下几件事:去警局将瑞尔威落户在自己名下,去市政厅替屋主马侬太太主动报税,去上城区带着瑞尔威拜访小学。

瑞尔威早早起床,穿上黑色衣裤,洗了两道脸,又把鸭舌帽下蓬草一般的褐色头发梳理整齐。

那天天气阴沉,灰云像一床薄薄的烂棉絮铺在天上。

瑞尔威叹气,他发现北方和南方真的好不一样。他来北方这么些天就没怎么见过太阳。他的手被冉阿让牵着,感觉自己手心里都是汗液。他看着学校的大铁门,咽了咽口水。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他又低头看脚上的皮鞋,鞋面前一天就被擦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也许自己应该去做擦鞋匠,瑞尔威思绪飘忽。

冉阿让察觉到瑞尔威的小手冰凉,他低头看身边的小孩:“不用紧张,今天只是来体验一下。”

“嗯。”瑞尔威垂着脑袋闷哼,鞋底磨着石砾在地上蹭了两下。

冉阿让不比瑞尔威轻松,他站在这幢代表“知识”的建筑前,没由来地感觉自己渺小,即便这只是一栋小学。

两天前,校长在学校办公室接待过冉阿让。那时正赶上孩子们下课,人类幼崽们像一群麻雀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见到生人来惊吓得一哄而散,没过几秒又三三两两聚集起来远远地打量这位健壮的陌生人。

冉阿让看到男孩们红扑扑的脸蛋,听到他们快活的笑声,心里想着瑞尔威也能像这群快乐的天使一样了。他想自己儿时没有这样的条件学习和玩耍,但瑞尔威绝不能同他一般浑浑噩噩地长大。

冉阿让的童年在拾麦粒和捡牛粪的杂活里消磨,不识字并没有给他造成难处,因为口头交流就已经满足乡民们日常所有活动。

什么?要签字画押?

唔,纸上勾勾绕绕的线条看不懂,但是没关系,老爷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写字也不打紧,按手印也是一样的。

什么?要写信?

多么罕见的需求!一定有什么大事。快去找村头那个唯一识字的弗莱迪老头吧!他写一张信收费5个苏,虽然有点贵,但他至少赠送念信服务。

冉阿让是这样长大的。他不明白识字后又能干什么?难道打猪草、割麦子、砌墙铺路需要识字吗?

不过,他在入狱前还是识得两个字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庭审那天他最后瞥了一眼法庭外面张贴的布告,旋即被拷上生铁脚镣和锁链,拖着步伐,像一条狗一样,被法警牵着上了去监狱的板车。

他身后的宣判布告栏里,几缕残阳洒在油墨印刷的“Jean Valjean”上,是这个世界对冉阿让最后的怜悯。

“您好,请问您是马德兰先生吗?”一道人声横贯打断了冉阿让的回忆。

铁门旁门卫室的木门开了,露出一颗戴着粗呢软帽的老人头。

“您好,我是。”冉阿让带着瑞尔威走过去。

“您直接进来吧。校长先生说今天有个马德兰先生要来,我带您上楼……哦,这是您的孩子?”穿着灰布短褂的老人看看冉阿让又看看瑞尔威,嘴角一咧,露出了残缺的门牙。“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瑞尔威怯怯地往冉阿让身后躲了躲。

“我们先上去吧。”冉阿让示意门卫走在前面。

门卫一路上想跟冉阿让唠嗑,但冉阿让不怎么搭话。冉阿让一心沉浸思考时,眉头微皱,嘴巴嘬起,这副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态断绝了别人闲谈的**。老门卫自讨没趣,只能心里嘀咕这男人有一副不好相处的面相。

天气不好,光照自然不佳,楼道里气氛昏昏沉沉。当几个人的鞋子与木台阶相撞发出的踢踏响声在空间里回响时,瑞尔威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慌,这个场景好像他以前做梦梦到过……

这栋建筑改造前原本是一处贵族私产,原主人流亡还是死了,众人不得而知。二十三年前,革命政府没收了这块地产,正好孔多塞在巴黎向国民公会提交了初等教育改革法案。那一年,罗伯斯庇尔成为国民公会代表,法国政坛的领袖,他身在巴黎却没有忘记自己从哪来。于是托领袖故乡的福,滨海蒙特勒伊这个阿拉斯省会治下的小城拥有了第一所公立小学。

虽然成立之初的政策禁止教会干预学校教学管理,但风水轮流转了好几轮,革命党们鲜血流干化尘化土,说好教育经费由国民公会承担,但公会又在哪儿呢?

拿破仑称帝了,教会回来了;拿破仑倒下了,教会还没走。人们看明白了,执政者变来变去,唯有天主教会千年百年依旧守在身边。而包揽教育是教会默认的传统义务,几乎是革命宣告失败的那刻,法国天主教会就回到了它原本的位置,学校里又传出了诵读圣经的声音。

人们怎么看?大多数人双手赞成古老模式回归,毕竟以前一代代人都在教会的荫庇下成长。人类本身就是天主的造物,难道成长时还要拒绝天主智慧之光的照拂吗?

小楼一共有三层,其中两层的空间都用作教室了,最顶楼属于教职人员。瑞尔威听到远远传来的诵读声,脚步都有些虚浮。怎么办?他害怕了。

瑞尔威一直认为读书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比去糖果店买糖还奢侈。不用劳动,全家供着一个人白吃白喝,多么奢侈!但如果他说自己不羡慕这样的生活,那绝对是假话。

但……

瑞尔威不敢想象自己以后就成为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中的一员,他觉得自己不配享受这样的日子。

吵杂声远去,他们到了三楼的一扇深色木门前。老门卫屈起手指敲了两下,“校长先生。”

“请进。”隔着木门,房间里传出低沉的男声。

老门卫扭动黄铜把手,打开了门。他将冉阿让引见给校长后就退出去了。

“马德兰先生,您来了,请坐下吧。”一位头顶微秃、面容清肃、戴一副银边眼镜的中年男子从椅子上站起,伸手示意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冉阿让看着那单张扶手椅,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他坐下,瑞尔威就得在旁边站着,可瑞尔威又不是仆人。于是他伸掌指向靠近门边的一套沙发,“校长先生,不如我们坐这里谈话吧。您方便吗?”

“……随您。”校长有些不解,但行为上还是迁就客人。直到落座时,他看到冉阿让让瑞尔威坐在身边才明白。

没想到这位马德兰先生面容坚毅严肃,却是个溺爱孩子的家长,德礼艾想。

“马德兰先生,想必这就是令郎?”德礼艾把文件放在茶几上后,身体前倾,双手手指交叉搭在膝盖上。

*

两天前冉阿让拜访学校时事情差不多谈妥了,约定今天带瑞尔威来办入学手续。滨海蒙特勒伊小学的生源不多,听说有家长要让孩子入学,校长自然不能怠慢。而当冉阿让拿出迪涅主教写的证明信时,德礼艾不禁坐直了身体。

德礼艾拿着文件扫阅,侧手扶了扶眼镜,“令郎的身份证明当然没问题,只是不知他的才智和品行如何?他可曾在教会学校上学?”

冉阿让听校长文绉绉的用词有点心累。这就是文化人吗?一种难言的落差感涌上心头,他有些不好意思:“不,瑞尔威没有上过学,不过他现在可以读写一些字了……品行您不用担心,他是极好的孩子……”

“如此……”德礼艾嘴唇紧抿了一下,“可是令郎今年十岁有余……恕我直言,他已经错过小学的正常入学年龄了。学校里像他这般大的孩子已经开始高等课程,我担心他入学后跟不上进度。”

冉阿让桌下的双手揪紧了裤腿布料。连十岁开始读书都算迟了吗?可是自己四十岁才学会拿笔呀!多么失败的人生!

“……所以我建议您带他来做个入学测验。我会根据测验结果给他分级。”

冉阿让松了一口气,他以为学校会拒收瑞尔威呢。

“但是您要做好准备,万一……我是说万一令郎的知识基础不是那么好,那么他毕业时间要比其他人晚得多。”德礼艾皱眉,“请问您给他的规划是……?”

弗朗索瓦·德礼艾的人生每一步都踩着着父亲给他规划的脚印,从小学到大学,没有一步失误。德礼艾生长在一个典型的教师家庭,父亲是法语教师,母亲在婚前是富人家小姐的家庭教师,他的父母正是在工作时相识相爱。

两个教师很难不把职业病带到共同生活里,尤其是对待爱情结晶。在管教孩子方面,他们观点出奇一致:小孩子天生懒惰顽皮,只有严厉管教,才能走上正途。

于是德礼艾对童年的印象就是堆积成山的练习簿、写到劈叉的羽毛笔和打在手心的戒尺。

也许是天资不够聪颖,他最终没能按着父亲的期望被巴黎大学录取,中学毕业后就进了教育局做干事。按道理成为公务员总是好事一件,然而父亲见到他就满面愁容:“你笑什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你应该感到羞耻!”

德礼艾脸上的括弧消失了,他的头低垂下来,那只拿着聘书的手也渐渐放下了。

也许他怨过自己的父母,但后来,年岁渐长,被生活撞得鼻青脸肿后他由衷地感谢父母的先见之明。如果当初父母任由自己散漫的天性自由自在,德礼艾哪能活成现在这样?他也幻想过,如果父母再严厉一点,说不定自己就去了巴黎大学,那么人生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抱着这样的心,他认命地服从父亲的指令,成为教师一员。

从业二十年,德礼艾见过不少宠溺孩子的家长,对孩子予以予求。他嗤之以鼻,小孩怎么能跟大人平起平坐呢?家长听从孩子的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无度宠爱就像不停给树苗浇水,再好的苗子也会被水泡烂。还有那些不给孩子规划人生的家长,德礼艾认为这些糊涂蛋极度缺乏责任心。既然这些家长不负责任,教师有义务补充缺失的职责。

他认真看着面前的马德兰先生,马德兰回答得很快:“我会供瑞尔威上大学,如果他愿意的话……”

“您想让他上哪一所大学?您希望他以后从事什么呢?”德礼艾决定问清楚一点。

“这……我想全凭孩子的意愿。”冉阿让想,又不是自己读书,哪里轮得到自己来定夺,而且瑞尔威小学还没上呢。

德礼艾心想又是一个糊涂家长。

*

“这是令郎?”

“是的。瑞尔威,这是校长德礼艾先生。”

不用冉阿让多吩咐,瑞尔威赶紧打招呼。见德礼艾没有什么回应,他不禁有些战战兢兢,往冉阿让身边贴了贴。

瑞尔威从进门开始就在偷偷打量这个校长先生。在门外听到低沉的声音,瑞尔威还以为门内坐着一个彪形大汉,没想到声音的主人身形高瘦,脸颊两侧微微凹陷,衬得颧骨高耸,配合向下的嘴角,威严气质从内而外,想必没有学生敢顶撞他。

接收到镜片后面两道凌冽的射线,瑞尔威贴着冉阿让不敢动。

……

“请令郎现在做一套测试吧。我们很快就知道结果了。”

德礼艾全程只对冉阿让说话,即便话里的主角是瑞尔威。

瑞尔威抓着冉阿让的衣角抹了抹手心的汗。冉阿让早就告诉瑞尔威入学测试的事,这两天他们一直在突击恶补,但无异于临时抱佛脚。

“那么,瑞尔威……”冉阿让握了握旁边孩子的手。

瑞尔威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试卷已经开始头晕眼花了。

“用这支笔。”这是德礼艾今天对准学生说的第一句话。

瑞尔威发颤地接过炭笔。

“坐这里。”

瑞尔威机械地坐在两个大人中间,上半身趴在茶几上。在左右四道如炬目光下,他咽了咽口水,开始读纸张上的黑色手写字。

“30分钟,计时开始。”德礼艾等办公室座钟的分针指向整点时宣布了测试时限。

什么?!还要计时!瑞尔威几乎瞬间出了一脑门的汗。

“不用紧张,按平时发挥就好。”冉阿让在他右耳边小声说。

呵呵……

瑞尔威全身汗毛紧绷着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半小时。

“最后5分钟。”

完了完了,完全看不懂啊!瑞尔威对着大半页的空白急得想哭。是不是自己给马德兰先生丢脸了?是不是自己没学上了?也许自己就适合捅一辈子烟囱……

“时间到了。”

瑞尔威还想胡乱写些什么,试卷直接被校长抽走了。他顿时魂没了一半,转身埋头扑到冉阿让怀里了。

德礼艾几乎不用阅卷,他刚才旁观瑞尔威答题过程就知道这孩子的知识水平怎样了。唉……他摇摇头,这哪里是基础不够,这是根本没有基础。

冉阿让见校长摇头,心也悬起来。

“马德兰先生,恕我直言,以令郎目前的基础,上不了高等课程。”德礼艾面对家长一向直言不讳。他有义务帮助家长清楚认识自己孩子。

瑞尔威眼眶湿润,果然……

“我会给他安排到一年级。”德礼艾放下试卷。

“谢谢您!”冉阿让很高兴,至少瑞尔威有书读了。“瑞尔威,快谢谢校长先生。”

“谢谢您,校长先生……”瑞尔威揉揉眼睛,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写成那样,还可以念书?

其实瑞尔威入读的事非常顺利,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一者,学校缺生源,多一个孩子入学,学校可以缓解一点财政紧张。这个冬天太冷了,且比往年要长。学校用煤取暖就花去了不少钱,光靠政府津贴完全不够。二者,德礼艾想到那张迪涅主教的信,他之前旁敲侧击过这位马德兰先生是不是跟教会有什么紧密关系,不然怎么拿得到一位主教的亲笔信。然而马德兰不肯正面作答……

“我和那位主教大人没有关系。如果说有,我只能是他的仆人。”冉阿让语气里对远在天边的主教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嗯……

德礼艾上下打量他,这位英雄冲入火场救人的事迹他听说了,毕竟警察队长前几天来找过他给儿子报名念书呢。德礼艾的眼睛能识人,冉阿让即便换了一身衣服也掩盖不了身上浓厚的工农气息。若说他与迪涅主教有亲属关系,德礼艾恐怕也不信,如果曾经是主教的仆人,那就说得通了……

但是德礼艾没有因此怠慢。即便是仆人,看朱门的狗怎么也比普通人高贵。而且别小看仆人,他们可是对主人家知根知底,有些事连主人都不清楚,仆人却知道……

德礼艾一直想得到教会的财力支持,有人后门牵线也许事会更好办。

“那么我们来谈一下学费吧。”最后一道缴费程序。

“马德兰先生,我有点想去厕所……”瑞尔威附在冉阿让耳边悄声说。他神情放松后膀胱却紧张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被测试吓的。

“等一等,校长先生,请问学校的厕所在哪?”冉阿让站起身,牵着羞赧不已的瑞尔威。

“令郎要用洗手间?”德礼艾一眼就明白,“在二楼的楼梯拐角。”

“谢谢。请您等几分钟。”冉阿让带着瑞尔威要走。

“这么大的人了,还要父亲带着去洗手间?”德礼艾语气突然严厉,他对着一大一小中那个小的说。

瑞尔威听言立刻放开了冉阿让的手,羞耻感涌上心头。校长嘴里“这么大的人”仿佛是一个个铅块,重重砸进他心里。

“我自己能去。您跟校长先生谈事吧。”瑞尔威挺起胸膛跟冉阿让说,然后转身开门出去了。

德礼艾见冉阿让似乎要跟上去,便说:“马德兰先生,令郎已经十一岁了,难道还要您教他上厕所吗?”

冉阿让也被训得不好意思了,只得重新坐下。

“我理解您关心孩子,但是过度关爱绝不是好事。他很快就会变成少年、青年,您到时还要跟他去洗手间吗?”

冉阿让低下了头,他第一次当“爹”,只能把带侄子的经验复刻在瑞尔威身上。

德礼艾从冉阿让泛红的脸色里看出了什么。

“您该不会每天早上还要服侍他穿衣洗漱吧?”

冉阿让轻轻点了点头。

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家长!到底谁是一家之主?他绝不能容忍乾坤颠倒,孩子是父母的仆人!应当是每天早晨孩子来给父亲请安、服侍父亲!

从外形看,德礼艾本来以为马德兰是一位威严的家长,在家说一不二才对,可居然!……

他想到未来可能又一个孩子被家长宠废了就心绪难平,“马德兰先生,您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德礼艾决定传授一些治孩子的方法给冉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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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尔威走到二楼,在楼梯拐角转了两圈都没找到厕所。他又不好意思回楼上找大人,正当他尿急难耐之时,看到一个提着铁桶的瘸腿男人从楼道里走过来。

“您好,您知道厕所在哪吗?”瑞尔威捂着□□,声音都有些颤抖。

瘸腿男人径直从瑞尔威身边走过,并没有回话。

瑞尔威急得都要哭了,他不敢在楼里随地小便,可是第一天来学校就尿裤子这也太丢人了。

瘸腿男人在瑞尔威身后开了一道门,敲了两下。瑞尔威一回头,那男人摆着头示意他进来。

瑞尔威两步冲过去。

哦!是厕所。他以极快的速度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放水。好险,差一点就……

他放松下来,环视这个卫生间,屋里除了一排联通的坐便器再没有其他了。那个瘸腿男人正在把马桶底下的便盆和尿壶拿出来清理,看来是清洁工人。

瑞尔威泄洪完毕站起身抖了抖,“谢谢您。”他说。

瘸腿男人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没有说话。男人脸颊上痤疮密布,远看红霞飞贯,近看疙瘩一片。

瑞尔威被盯得起了鸡皮疙瘩。

真奇怪,不喜欢说话。瑞尔威耸耸肩赶紧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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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瑞尔威回去时,冉阿让已经把他的入学手续全都办好了。

“明天早上七点准时来学校报到。”德礼艾对瑞尔威说,“这是这个学期的课表,拿好,不准丢失。”

瑞尔威战战兢兢地接过课表。他感觉自己面对这个校长就像蜈蚣见到公鸡,兔子见到老鹰。“法语、数学和……”他读着课表上的字。

“和教义。”德礼艾见他不识字,于是补充道,“宗教课的老师是圣毕歇福修院的托内尔教士。”

瑞尔威喜笑颜开,他脑海中浮现杜布瓦那张脸。在他心里,教士等于杜布瓦,修女等于朱诺安。

“校长先生,我们不用准备什么吗?”冉阿让不知道世俗学校是怎么上课的,他总不能用监狱学校想象。

“准备好文具,教材明天上课时老师会发放。还有午饭,学校不包吃。”德礼艾在纸上唰唰地快速记了些什么,然后起身准备去巡视,“现在他们还在上课,您如果感兴趣可以跟我去看看。”

……

“我们高等小学学制是七年,一共有七个年级。楼上五到七年级,楼下一到四年级。现在学生一共有213人。”

冉阿让已经了解这些信息了,他上次来时校长便介绍过。

“一年级有37人,年级主管是……”

德礼艾话还没说完,路过的教室突然爆发一阵喧闹。他只贴在门上的玻璃小窗往里面望了一眼,便推开门:“吵什么?!”

教室里的场景像被按下暂停键和静音键,讲台上的年轻男老师正扬着手,而后排一个男生手里抓着一只纸飞机。

“给我。”德礼艾两步跨过去将手伸在那个一脸惊恐的男学生面前,他只得把纸飞机交了出去。

德礼艾摊开纸张一目十行,然后把纸揉作一团:“上课不好好听讲,净搞这些没用的。手伸出来。”

周围学生都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了,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校长的怒火烧到自己头上。

“校长先生,不是他的错。那纸飞机是我扔的。”男教师赶紧从讲台上走下来,“上面写的都是有用的知识。我看课上太久了,孩子们犯困呢,活跃一下气氛而已。”

德礼艾瞪了男教师一眼,然后看回那个倒霉的大鼻头男生,“有老师替你担责,高兴坏了吧?抄写教义第三章五遍,明天早上交到我办公室。”

“卢维耶,下课到我办公室一趟。”他盯着男老师说。

随后德礼艾离开了气氛冻结的课堂。

“呼……”教室众人都松了口气。

卢维耶安慰地拍拍大鼻头男孩的肩膀让他坐下,“都打起精神来,咱们继续上课。”

……

“有时候管理课堂不是那么容易,特别是遇上不听话的孩子。”德礼艾关上教室门对门外围观的父子说,“卢维耶先生就是负责一年级的主管老师。”

冉阿让点头,表示他记下了。而瑞尔威拉着冉阿让的衣角,神情怯怯。

……

“瑞尔威你觉得学校怎么样?”

瑞尔威参观完学校后一路沉默地跟着冉阿让回到家。冉阿让怎么可能不察觉到小孩兴致缺缺。

“……我觉得那个校长先生太凶了。”瑞尔威低着头嘟囔。他想起教室那一幕,虽然他还不是学生,但是血液都结冰了。“他会打人吗?”

冉阿让回想德礼艾传授他的那些“治孩子”的方法……

“您不要舍不得打孩子,体罚是很有必要的。”德礼艾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有些孩子顽劣不堪,皮肉痛苦才能让他们长记性。这是很多教育家总结的经验。”

可是孩子不听话便打,这跟监狱有什么区别?难道学校是专门给孩子造的监狱,老师们是狱警,孩子是囚犯,学制是刑期么?

“家长是孩子的上帝,孩子天生是家长的仆人。我会让孩子们都懂得感恩和服从。”

德礼艾的话让冉阿让背后火辣辣地疼,仿佛他现在站在土伦的烈日下,狱警的棍棒和鞭子又落了下来。如果城里不是只有这一所小学,就凭校长这番话,冉阿让定然不会让瑞尔威入读。

“瑞尔威,以后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你不要去招惹校长先生。”冉阿让握着瑞尔威的臂膀,“如果你觉得学校不适合你,不想去,咱们也可以不去。”

冉阿让想,请一个家庭教师也可以,看傅立叶和安灼拉关系多好。

“可是您都交了钱了!”瑞尔威睁大眼睛,“我的学费是多少?您花了多少钱?一定很贵吧!”

“不贵,一点都不贵。”冉阿让笑着说。

虽然冉阿让不肯透露数字,但瑞尔威觉得压力很大。他记得课表上的学习时间是从早上7点到下午3点,那么一整个下午他都是自由的。他应当找一份工作,但别让马德兰先生知道。

“我明天陪你去上学。”冉阿让睡前对瑞尔威说。

虽然马侬太太在饭桌上表示接送孩子的工作交给她就行,但冉阿让觉得瑞尔威上学第一天,他这个监护人应当承担责任。

……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第二天放学时分,瑞尔威准点被马侬太太领回家,他有点无奈,马德兰先生这样安排他还怎么有自由时间找工作。

“嗯嗯,很好。”面对冉阿让的询问,瑞尔威点头如啄米。

“那可不是,瑞尔威上学第一天就认识了新朋友,是不是?”马侬太太的大手揉着瑞尔威的头发。

瑞尔威有点无语马侬太太的揶揄。

“嗯?交到新朋友了?”冉阿让好奇。

“就是克莱尔·梅里登……”瑞尔威摸摸下巴回忆了今天经过。

其实冉阿让昨天说要陪着瑞尔威去学校,瑞尔威有点不情不愿:“可是我已经很大了。”校长的话深深烙在他心里,他不想被别人看做是“小孩”。

“我以前自己爬山去镇里工作呢!来回整整五法里!”瑞尔威双手抱在胸前,嘟着嘴说。他突然有点痛恨自己,怎么跟了马德兰先生后整个人像退化了一般。

“可是你记得路吗?”冉阿让把瑞尔威问住了。

“第一天上学因为迷路迟到了也不好吧。”冉阿让看瑞尔威迟疑的样子微笑着说。

“好吧。”瑞尔威长叹一气,“您只明天一天这样做。”

早上天微亮,瑞尔威挎上装着文具和午餐的帆布包,被冉阿让牵着走去学校。一路上瑞尔威心思只在记路,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了学校大门门口。

铁门刚开,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地进教学楼了。老门卫倚在门卫室的窗边抽烟,许多学生都绕着他走。门卫见到瑞尔威笑着挥挥手里的烟斗,露出一口黄牙。

有一位穿着蓝色棉裙的妇人正在门前对自己两个孩子说些什么。

“……好了,克莱尔记得好好表现。”妇人整理好孩子们的衣带。

“啊!是您!马德兰先生!”那妇人一抬眼见到冉阿让便惊喜地喊出声,“克莱尔、玛利亚,还记得这位先生吗?那位救你们性命的先生。”

“您好,梅里登夫人。”冉阿让脱帽敬礼。

瑞尔威也跟着有样学样。

“噢——这是您的孩子吧,真可爱,叫瑞尔威?”冉阿让去警局登记瑞尔威户口的事,警察队长当然知道,毫不意外,他的夫人也知道。

“是的,夫人。今天是他第一天上学。”

“这样巧!我的克莱尔也是。克莱尔、玛利亚,你们还没有跟马德兰先生问好呢。”

那依偎在妈妈左右胳膊下的两只小鸟才开口:“马德兰先生日安。”

瑞尔威注意到那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棕发女孩直勾勾的目光在他和马德兰先生之间来回扫。他看了回去,然后女孩没有躲开。

瑞尔威不自然地移开眼睛。

“……瑞尔威一看就是好乖的孩子。说不定他们能成为朋友呢。”

他抬头看看,马德兰先生和梅里登夫人在进行大人间最没劲的客套寒暄。

“时间不早了,别让孩子们迟到了。”冉阿让先退出谈话。他低头看瑞尔威,本来想嘱咐他好好学习,但想来也没必要。

于是他只握了握瑞尔威的手就放他进学校了。

“您真挂心啊。”梅里登夫人搂着女儿,见冉阿让一直望着瑞尔威的背影不肯走。

“都是做家长的,哪能不挂心呢?”他微笑一下。

……

“今天咱们年级来了两个新同学。大家掌声欢迎!”年轻男老师拍着掌说,“新同学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瑞尔威在讲台上紧张得手脚发软,而克莱尔却大大方方站上前。他清了清嗓子:“我叫克莱尔·梅里登,今年7岁,爸爸是警察队长。”

“来,我们说,欢迎克莱尔!”

“欢迎克莱尔!”

克莱尔微笑着在一片欢迎声里退回老师身边。

“那么这位同学,你也自我介绍一下吧。”男老师温柔地看着瑞尔威。

瑞尔威记得男老师这张脸,昨天他才见过。他深呼吸看着教室里37双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站这么多人面前讲话,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安静地听他一个人说话。

“我、我叫瑞尔威·马德兰,今年、今年11岁……”他揪着挎包背带干巴巴地说。

底下一片哗然。

“11岁……”平均6、7岁的孩子们交头接耳,“那应该读四年级了,他留级了吗?”

虽然小学对入学年龄没有限制,但11岁入学确实不算常见。能负担起学费的人家早早就让孩子上学了,若家庭是无力承担教育费用,11岁的孩子现在应当出现在工厂里而不是教室里。

“咳咳,我们欢迎瑞尔威——”卢维耶打断孩子们嗡嗡。

“欢迎瑞尔威。”

稀稀拉拉的声音。

“你们两个坐这里。”卢维耶把两个小孩领到靠窗的课桌前,“这是今天我们要学习的内容。不懂的可以课下问我或者问同学。”

“好了好了,咱们现在开始上课。”

瑞尔威和克莱尔做了同桌。一整节课,瑞尔威都有些心不在焉,他脑里回荡着刚才有人喊的嘘声。

他撑着下巴,翻着讲义。“如果你不想去学校,咱们也可以不去。”马德兰先生的话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

怎么可以!花了钱的!

瑞尔威的鼻子用力喷出气,引来旁边克莱尔惊奇的目光。

课间时分,课桌左右两头仿佛有道结界,把欢声笑语和凄风苦雨隔开。瑞尔威趴在桌子上玩笔,在纸上无聊地随手涂鸦。

“你要是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我次次考试排名很前。”

“别听他屁话,他考倒数前几名。”

前后桌的男生来搭话,克莱尔很快就融入到群体里。

等搭话的人散去,克莱尔转头注意到同桌侧脸和上半身像一摊烂泥贴在桌面上,于是他用胳膊捅捅:“诶!你还好吗?”

“好,好得不得了。”瑞尔威脸侧在另一边回答。

“你叫瑞尔威?你父亲救过我的命,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的儿子。你知道吗?马德兰先生那天太威风了,在我眼里就是英雄——”

瑞尔威顿时支起身子,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你不知道?”克莱尔见同桌直起身转过头用呆傻的表情看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

瑞尔威摇摇头。

“好吧,就是那天我和妹妹去父亲办公的地方玩,不知怎么的房子就着了火……”

“……你真幸福,有这样的父亲。”克莱尔撑着下巴说。

“马德兰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瑞尔威也撑着下巴,他想象冉阿让披烟带尘从火焰里走出来的身姿,哇——

“恩人之子请受我一礼。”克莱尔玩笑着摘帽。

“哪里哪里,我受不起。”瑞尔威也赶紧脱帽。

“所以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当然。”

冉阿让肯定想不到自己成为两个孩子友谊的纽带。

到了午饭时间,瑞尔威从包里摸出来两个烤土豆。而克莱尔从专门的四方布包袱里拿出一个铁饭盒。

“你还有专门的饭盒。”瑞尔威递过去一道羡慕的眼神。他懒得用手剥,就用牙齿一边啃一边吐皮。

“这是我妈妈做的饭。”克莱尔一打开饭盒,前后左右的目光都被吸引了。

毫不夸张,所有人都咽了咽口水。虽然汤和面包都凉透了,但好像还能闻到香气。

“你用土豆蘸蘸这个汤吧。”克莱尔看瑞尔威努力干咽,嗓子也一阵难受。

瑞尔威毫不客气把土豆伸进汤碗里。

“哇!好吃!你妈妈手艺真好。”他瞪大眼睛赞叹。这比马侬太太做的饭好吃多了,厨艺可以比肩马格洛大娘。

“我们可以尝一点吗?”马上有人拿着黑面包来问。

“当然。”克莱尔把饭盒递过去。

“啧,你省着点,自己都没得吃了。”瑞尔威看着同桌把自己的饭分出去。“行了行了,克莱尔自己还没吃呢。”他挥手赶人。

11岁站在7岁的孩子堆里,那真是巨人一般。在瑞尔威眼里,这些也不过都是小孩罢了。

“谢谢。”克莱尔说。

“不用谢。”瑞尔威以一种罩小弟的老大哥姿态摆摆手。

放学时,瑞尔威和克莱尔一同出了校门。

“我们明天见。”梅里登夫人带着小女儿来接儿子,克莱尔朝同桌挥手告别。

“明天见。”瑞尔威脸上挂着笑容,心里盘算着去街上重操旧业,然而一转身就看到了等在一旁的马侬太太。

……

“你在学校开心就好。”冉阿让一整天的心都在瑞尔威那里,“老师待你怎么样?”

瑞尔威点头,卢维耶老师的课是最有趣的,法语课和宗教课都太无聊了。

“老师布置了作业……”瑞尔威换上一副愁苦面容打开书包。

“那就好好完成。下午你在家把作业写完,我得出门一趟。”冉阿让拍拍瑞尔威的脑袋,“马侬太太一直在家。”

瑞尔威撇撇嘴,就是这样才不好,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出去赚钱啊。

……

冉阿让最近捡了一个便宜,他通过马侬太太得知城里有一户人家破产清算,正在低价出售名下地皮。更惊喜的是,到了现场他发现那块地上附带着一栋二层仓库,这可太好了,稍加改造就能成为一所车间。

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盘下了。

冉阿让心里有笔账。他把所有钱都规整起来,一部分做日常生活家用,一部分做风险预备,剩下的来做事业。他清点了一下创业启动资金,尚有富余。他神态轻松了一些,原料已经订购,还差工人。但这个时代最不用担心的就是人力,总有人赶着上来靠双手吃饭。

虽然冉阿让这大半个月绕着瑞尔威转,但他自己的事也没落下。他写信去了巴菲特银行咨询开户的事,毕竟现在他有身份证明了。然而银行回信让他本人拿证件到场开户,这让他不禁有点懊恼回程没有途径巴黎。

这件事可以放一放,他想,有没有银行账户也不太要紧。另一封寄往证券交易所的信也有回音,韦德里先生在信里把期货市场近况介绍了一通,建议他可以再次购入粮食作物。

但冉阿让不想把余钱投入这种风险游戏中。他很清楚自己玩不起。

冉阿让夜晚在书桌前整理信件,翻到朱诺安的来信,他笑了一下,又拿出来重新读了一遍。

很久没有诺安的消息了,虽然她信里说自己跟主教巡视不方便接收信件……唔,冉阿让表示很理解,但自己的地址没变,她可以写信来呀。

巡视很累吗?很忙碌吗?随便写些什么给我吧,即便只是无聊的琐事也好,冉阿让拿着信想。

朱诺安到底怎么样了?

———————————————————

朱诺安快死了。

本来17世纪西欧男女混合的学校有很多,但1680年教皇以有伤风化为由,禁止女子入男校,从此男女分校。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女子受教育,但有限的教育资源事实上全部倾斜给了男性,因为高等教育不对女性开放——没有女教师——没有女校——没有女学生——恶性循环

19世纪法国双轨制教育:

劳动人民子女:初等小学—高等小学—职校/师范

特权阶级子女:家庭教育—中学预备班—国立中学—大学

安灼拉是走第二条道的

嗯,这种固化阶级的双轨学制在英国依然运行得好好的,标志:那些跟牛剑挂钩的著名公学们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好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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