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金融启蒙

冉阿让这次“进城”倒是轻车熟路。他沿着上次的路线又去到了香榭丽舍,但是很显然,这条大街都是店铺而没有银行,而店铺是不负责破开这样大的面额钞票的。

他在打听之下去了另一条街。当他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西走,走到路易十五广场时,那里人流如织,有比香榭丽舍大街更多的行人,好像全巴黎的人都在这里,而车马在宽阔的广场上好像自有章法地奔腾流转。

二十多年前的血腥味已经消散完全了,地上放置断头台的痕迹也被抹得干干净净,除了那座路易十五巨大的骑马雕像只剩一个底座,好像大革命只是一场法国人的集体癔症。

“肃静!让道!皇帝出巡!”

冉阿让突然被行人挤到一边,他向声音处看去。手拿短棍的警察们将广场上的人群分在两边,腾出一条大道来。很快,穿着银绦制服的卫兵们排成两列手持白色旗帜骑着骏马从广场东边的杜伊勒里宫方向而来。

一辆被两匹白马拉着的遍体鎏金的轿式马车,被那些卫兵簇拥着疾驰。马车上镶板绘制的蓝底金鸢尾花已经彰显主人身份。

冉阿让隔着两排人墙远远一瞥,透过马车的透明玻璃,他模糊地看到车内一个男人的侧影。那人戴着白色粉扑的假发和插着白羽的三角帽子。这列队伍很快就呼啸而过,像一群白色的信天翁列队往南边的路易十六桥而去。

“老总又出去了。”

每天下午两点,国王雷打不动地出门转悠。巴黎人波澜不惊,都是皇城根下成长的正白旗人,国王出巡又不是什么大事。

那就是法兰西的新国王,路易十八,一个旧王朝的新人。

冉阿让一时好奇,是见小镇上来了马戏团忍不住围观那种好奇,他实际并不关心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在他劳作的青年时期,他见到的“皇家”就是来催税的税务官。在他受囚的壮年时期,他见到的“皇家”只有黄护照封面那鸢尾花标记,以及胸口的烙印。皇家对他来说不代表高贵,只代表税务官包里的银币和警员手里的警棍。

国王出巡仪仗过后,警卫就撤下了,他们或是隐入人群巡逻,或是回到附近哨所。人们又在广场上自由走动。那条临时的大道消失不见,就像摩西分完红海后自动复原的海水淹没了埃及人的行军道路。

冉阿让穿过广场沿着皇家路往东北走,和皇家队伍截然相反的方向。这是另一片新的天地,这里咖啡馆林立,路上的贵妇女眷们比其他地方要多许多。天气已经寒冷下来,她们或披着皮草披肩,或套上镶了皮毛里子的普里斯短外套,手戴着麂皮手套或是双手插在皮草袖笼里,手腕上垂下有亮珠装饰的花纹手袋。

一些小姐太太见到街上有冉阿让这样的穷酸汉子都微微侧头将脸转向另一边,但她们却乐意给歌剧院路口转角的乞丐儿施舍几个硬币。

冉阿让看了看街边那幢雄伟华丽如同宫殿一样的建筑,又看到它门口张贴的剧目海报。这是歌剧院,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于是他向路边的一位绅士问路。那个绅士见他礼节有度倒是不在意他的阶级身份,于是告诉他银行街就在皇宫的东北方向,从这片剧院区一直向东走就到了。

他只得沿着路一直走,路过了胜利广场。说是广场不过是几条大街交汇的地方,正中央树立着崭新的亨利四世雕像。他有点犯难,走到这里感觉几条大街的样貌都挺相似的,而且他见到几家银行的商号招牌横在门前,他还没有想好去哪家银行换零。他不知道这样大额的钞票只能在指定银行兑换还是任意银行都可以,于是他挑了弗里利埃街,听说这里有法兰西最大的银行。

整一条街就只有这一片连体的建筑,冉阿让走到建筑前,却没有发现任何迎宾的门面。他最后才发现那银行的大门在一条由街道延伸的短巷里。那面对街道的门面确实庄严,墙头插着绘着皇室徽章的白底旗帜,漆黑的扇形雕花大铁门镶在石墙上,罗马柱和人脸浮雕顶上刻着黑底鎏金文字“Banque de France”——法兰西银行。

冉阿让见门前有守卫值岗,于是他正了正衣服和帽子,摸了摸内侧口袋里拆出来的一千法郎,准备走进这幢大楼。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了,跟这些上层人打交道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

“喂!你!停下!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冉阿让还没有走近大门,就被守卫喝止。守卫见他的样子就知道是一个误闯的底层平民,这里是中央机关,就算是狗来,那身份也得是贵族的宠物狗。

冉阿让并没有恼怒,因为这种嘴脸和态度他见多了,他只是有点疑惑。他看了看头顶的“Banque”,然后耐着性子问:“这里的银行不接受办理平民的事务吗?”

守卫不耐烦:“去去去!这里是法兰西银行。”

冉阿让见状也不过多纠缠,毕竟附近其他街上还有银行呢。他刚刚走来时看到了一个叫拉菲特的大银行在隔壁街,还有一个叫罗斯柴尔德的小银行在剧院街和银行街的交界处。

他转身就要离去。

“很感谢策林根家提供的这些宝贵消息。需要我替您叫辆马车吗?”

“谢谢,不必了,我还要去证券交易所。您知道的,一条街的距离用不着马车。”

铁门内有两道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铁门开了。

“那么再见了,拉菲特先生。”

冉阿让听到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他转过身,见到了那天买下六套银餐具的年轻人。

“再见了,菲利普先生。”门内一个面相沉稳敦厚的方脸中年男人说。

菲利普道别后转身,也见到了冉阿让,他惊讶地挑眉。菲利普当然记得这个男人,只是惊讶怎么会又见到他,还是在这里见到,毕竟巴黎这么大,有的人住在城里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偶遇到同个陌生人两次。

守卫察言观色,担心这些贵人见到平民不开心,于是很严厉地呵斥冉阿让:“你还不快走?!”

菲利普看向门外的守卫蹙眉。拉菲特遵循着待客之道,道别后没有让门内的守卫立即关门,于是也见着了这幕。

“你不必如此。”拉菲特出言阻止了守卫。

那守卫见此处最大的官员如此要求,立刻闭嘴,心里却又不禁打鼓,怎么的今天这些官人发善心了?他看了看冉阿让的衣着,确实是个工人罢了,难不成还是皇亲国戚?

“您好,马德兰先生。”菲利普先开口,他还记得这个男人的名字。这个叫约翰·马德兰的男人说自己认识中国人,还拥有六套整整的皇家器具,实在给菲利普留下了深刻印象。

“您好,策林根先生。”冉阿让摘下帽子微微倾身,行了一个脱帽礼。

守卫慌了,这明显是个有路子的男人,莫不是哪个贵族的落魄亲戚?自己得罪贵人怕不是要停职?

拉菲特很好奇:“菲利普先生,您认识这个人?”

拉菲特打量了一下冉阿让,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工人,应该跟自己同辈。拉菲特对工人阶级没有多少喜爱,但也没有多少鄙视,毕竟自己成为法兰西银行的董事前,木匠之子的出身在贵族圈绝对是个异类。

“不算认识,算有缘之人。我上次从他手里买了古董。”菲利普言简意赅。

拉菲特点点头,“那么这位先生,您到此处来干什么呢?”这里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供人游览的地方,这是法国的中央银行。

“我来这里想办些私人事务,我想换些散钱。”冉阿让走了回去,离他们近些说话。

拉菲特笑了,他指了指头顶的石墙。“先生您莫不是在外头看了这‘法兰西银行’几个字来的。”

“是的,先生。这个银行不接待我这样的人吗?”冉阿让见这个同龄男人脸色平和,于是语气也轻松些。

菲利普也忍不住微笑,“这里是政府机关。法兰西银行不同于普通银行,这里不负责存钱取钱,只负责发行货币——比如生丁、苏、法郎。”……还有发行国债、买卖外汇、发放贷款、调控金融,但他担心冉阿让听不懂,简单解释清楚就行。

冉阿让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银行,于是他虚心请教:“那么请问我到哪里才能换到散钱呢?”

菲利普含笑看向拉菲特,这是业务上门了。

“我建议您到埃罗尔德街的拉菲特银行,离这不远,那里可以满足您的需要。我更建议您开一个银行账户,把钱都存进去,钱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总比随身携带更安全,而且还有利息可以拿。”

拉菲特希望冉阿让能存钱,准确来说,他希望全法国有资产的人都把钱存进银行挽救现在萧条的大环境。如果银行没有足够的资金来源用来放贷刺激经济,他就算加班加点殚心竭虑制订政策也救不了这国。

冉阿让没想过存钱。他祖上几辈子加起来的资产都没有700法郎,全家的资产折换成银币也装不了一个口袋。而他现在身上有7000法郎。他不露富,但这几天也一直在为钱的安全惴惴不安。下城区里鱼龙混杂,即便他伪装再好,也怕不小心露了财引来祸事。

“钱存进银行后还能取吗?”冉阿让担心钱用不了。

这种小白发言让两个金融老手微笑。现任法国央行行长亲自解答疑惑:“自然能取,只要您保存好银行存单。拉菲特银行在很多城市都有分行,在任一分行取现都是可以的。”

冉阿让没有什么疑虑了,“谢谢您,先生。”他朝拉菲特行礼。

“不用多谢,记得去拉菲特银行办理。”

拉菲特摆摆手。他想自己即便坐到央行行长的位置依然干着银号里柜员的工作,实属不忘初心。他再三叮嘱冉阿让要去他的银行,别便宜了其他银行。因为只有这个法国最大的私人银行才能跟他的政策打出漂亮的组合拳。

“那么我告辞了,先生们。非常感谢你们。”冉阿让准备转身离开,去找拉菲特推荐的银行。

“我也走了,拉菲特先生。”菲利普本来就是要准备走的。

拉菲特向他挥手后让守卫关上了黑铁门。菲利普赶上走在前的冉阿让,“您等等。”

冉阿让闻言停下了脚步。这男人走得真快,菲利普想,“您现在去拉菲特银行?”

见冉阿让点头,菲利普已有打算。他看看怀表,两点半左右,刚开盘没多久,他还是等快收盘的时候去证券交易所。

“我跟您一起去。我认识路。”菲利普改了行程,他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实在太有神秘感了,他的言行举止吊起了他的好奇心。而且他和这样的的男人在巴黎这样的城市产生了两次交集,没有预谋,除了缘分,没有别的解释了。

“您带路吗?多谢了。”冉阿让跟这位贵族公子哥没有什么话讲。一来冉阿让本身就不是喜欢鼓弄唇舌之人,二来两个人毫无共同语言,年龄、身份地位和人生经历都如云泥之别。

菲利普感觉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他看冉阿让还穿着第一次见的粗呢衣裤和磨损的皮靴,于是问他:“您拿到钱后,没有去买一身好衣服吗?”

菲利普见过一些普通人一夜暴富后是怎样挥霍钱财的。这个男人不就是因为缺钱而典当银器吗?几日过去,怎么连衣服都没换?

冉阿让摇头,“策林根先生,外在不能改变什么。难道我换了一身衣服就跟街上的富绅一样了吗?如果我没有那样的底气,做出来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况且我拥有的金钱是有限的,我典当银器的本意不是徒一时的快乐。事实上我拿到那些钱并没有开心,那些银器对我来说有很特殊的意义,它们很珍贵,因此出卖它们得到的金钱我不能随意使用,更别说浪费它们在自我装扮上。”

冉阿让想过这个问题,他发现如果一旦自己开始花钱,那么他必然不止花在衣服一处。穿着体面的人会成为那些下城区街霸们眼中的肥肉,自己就不可能只花40苏窝在木棚屋子里了。巴黎不是他的终点,他不打算在这久呆,准备换了散钱就继续去往加莱。旅途过程中的花费他能省则省,好钢用在刀刃上,他留着钱为的是其他计划。

菲利普张口就想反驳他“外表不重要”这个观点,他可太清楚这个以貌取人的社会了。一个人如果打扮得光鲜亮丽,完全有可能麻雀变凤凰,特别是这些新贵,拼了命也要往自己身上贴金。菲利普平时不爱装扮是因为接受了英国博·布鲁梅尔那套时尚理论,加上他本人不喜欢高调俗气的装扮,但很明显法国人不吃这套,一到宴会他还是得打扮的像孔雀开屏。

然后他从冉阿让后面的话里听出来其他的意思。这是个有野心的男人,菲利普闻到了一点同类的味道,不图小利,必有大谋。他决定把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算是帮他一把。

“您可能不太了解外表的力量。人的认识总是从第一眼开始,没人一上来就接触到陌生人的内心。衣着是通行证,即便您本身不在这个阶级里。您要进入俱乐部,才有机会玩牌,这里很多机会不会开放给外人。”菲利普言尽于此。

冉阿让垂下眼沉思,这个年轻人是对的,自己换了这身衣服就没人把他当凶犯和流浪汉看待,自己也是借这套衣服才能一路顺利走到巴黎。一直抠抠搜搜地窝着这些钱确实不是办法,回到问题的本源,自己拿了这些钱究竟要做什么呢?要怎么做才能发挥它们最大的良善价值呢?

拉菲特银行确实不远,两人沿着斜斜的街道走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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