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你心情很好。
收到升职通知的时候,你终于可以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熬出头了。
看看你如今的模样,身边的人又怎么能想象出你曾经在垃圾桶翻简历的经历呢?
假以时日,你说不定会坐上更高的位置,把当时得罪你的面试官发配去扫厕所也是易如反掌。
不过要保持平常心。你告诫自己。
唯有饱尝沉淀之苦,才能在职场平步青云。
身边的同事用胳膊肘捅你:“现在还在开会,不要把腿翘到桌上!”
你闻言只好收回自己的腿。
唉,平常心。
大领导:“现在我们有一个要配合公司总部的项目——”
你“噌”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我来!”
下班的时候砂金来接你,他给你带了礼物。
“恭喜升职。看你的项链戴好久了,就自作主张买了新的。”
你打开礼盒,是一条肉眼看着都知道不便宜的项链,镶的宝石闪得你眼睛疼。
“希望你会喜欢这份升职礼物。”
你表示感谢,把项链收进包里。
“再升职就能来公司本部工作了吧,有考虑过吗?刚好我这边挺缺人的。”
你摇头拒绝:“不了吧。你是战略投资部的,我一不会放贷二不会追债的,去你那也帮不上什么忙。”
砂金噗嗤一笑:“不全是放贷追债啦,也有文职工作的。我记得你之前不是很想在总部工作吗?”
“人总是会变的。如果真要去总部,也是我在现在的路上发展到尽头的时候吧。”
你对吊了你30轮面试的总部祛魅已久,没剩多少好印象。
“这样啊……”
砂金的回复意味深长。
“不提这个了。我和你说,我今天接了一个大项目!”
“我猜,是不是要出差?”
“对的。”
“是不是还需要和公司总部合作?”
“对的对的。”
“合作对象还是公司的高管?”
“对——”你停住。
不对。这个你怎么不知道?
砂金知道的疑似有点太多了。
“不继续附和我吗?”砂金帮你把散乱的头发拂到耳后,观察你的反应。
“这是……假公济私吧?”
“是吗?”砂金毫不在意的语气落在你脸侧,一言不合又亲上你的嘴。
“那就假公济私吧。”
项目涉及金额巨大,但砂金说不会很难,让你别太担心,当成一次带薪旅游也行。
你对工作持有最低程度的尊敬,问他具体怎么安排,砂金说很简单啊,他们会自己把钱吐出来的。
说是大项目,但实际更像是砂金借职务之便带你出来玩。
你们落地的第一站是酒店,第二站直奔当地最大的赌场。
你对赌博没有兴趣,甚至不明白具体规则,看他玩了几把就逛到赌场提供的其他设施去了。
砂金包揽了所有任务,你闲得像听他收债前说“天凉王破”的路人。
不得不说砂金的牌运一如既往强得吓人。他从门口的老虎机一路玩到豪华的SVIP包厢,再在赌桌上超不经意地摸出一手皇家同花顺,把牌桌对面的人弄得不是红温就是满头大汗。
不怪你和他玩牌类竞技没赢过了,对手强运恐怖如斯,不是牌类竞技也很难赢啊。
砂金在赌桌上又把倍率翻到一个巨额数字。
你则在赌场的自助餐厅品鉴当地星球的特色美食。
你吃的差不多饱的时候,赌场的幕后老板、也是本次的任务目标终于坐不住了,他沉着脸走上牌桌,问砂金有何贵干。
“给你两个选择,现在把债务还清……”砂金手边的筹码已经堆成几座小山,“或者等我在你的赌场把债务翻倍赢回来。”
“星际和平公司的人都这么不讲道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光是你欠下的利息就够我们再运营一个规模不大的赌场了。”
“呵,我知道你。战略投资部好运的走狗,敢不敢来玩一把更大的?”
伴随着话音一起丢到砂金面前的是一柄手枪。
“俄罗斯转盘。都是赌徒,不用我多介绍吧?”
“一发实弹,五发空弹,六次机会——当然,要看有没有命玩到最后一次。”
“砂金先生,做为一名合格的赌徒,我们不妨在赌场二楼正中央的舞台完成这次华丽的演出。如果你赢了,我会加倍偿还债务,并且协助公司在我名下的星球打通利益渠道,帮助你们更快捷地在当地建立新体系。”
“我并不贪心,若是我赢了,我只希望公司对我的债务一笔勾销。”
“很大胆的请求,不过……”砂金用食指勾起桌上的手枪,在指间转了一圈,“你难道觉得,你有让我跟注的资本吗?”
旋转的枪口最终停在牌桌对面的人眼前,可他并未出现砂金预料中慌张的神色。
“我说得很清楚了,砂金先生。”赌场老板面色不改。“你会跟注的。”
“因为我们都是合格的赌徒。”
空气静默了,双方的呼吸在没有硝烟的对峙中清晰可闻,而掌控生死的筹码却被砂金自己捏在手中。
他会抛出这枚筹码吗?
“不错的交易。我跟了。”
如果筹码仅仅代表他的生命,他就一定会。
你看到砂金走上赌场二楼的豪华舞台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旁边议论纷纷的赌客更是加重了你的不安。
“听说是要表演个大节目?”
“能下注吗,我赌左边那个人赢。”
“你押公司的走狗?别忘了你在谁的赌场玩!”
“要是赌场的老板死了,我欠的钱就不用还了吧……”
你丢下餐盘,拔腿就往二楼去。
你记得这只是个简单的收债项目??
你气喘嘘嘘冲到二楼的,砂金已经坐上舞台中央的赌桌;赌桌上并未摆放赌具,只有一把手枪处于正中。
“来了?”
砂金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反而气定神闲地向你招手,示意你到他身边来。
你拳头硬了:“我收到的所有资料里,应该都没有提到你会在这里玩枪?”
砂金点头:“资料总是不具备时效性,或许我们面前的枪才是本次项目的关键。”
“你要暴力收债?”
“不算暴力。我们用规则做了适当的包装,与我熟知的暴力相比,它甚至称得上文明。”
砂金和你讲了一遍获胜的规则,你的表情随着他的讲述慢慢扭曲。
你拽住他胸口的毛领:“你是说,我们要为一个失信人员承诺的利益,赔上一条人命和他玩射击游戏?!”
“他的承诺确实吸引人。只要赢下赌局,即使拒绝履行,公司也有充分的理由在下一个系统时把星舰开到他名下的星球。”
砂金向你贴近,好让你拽得不费力气。
“别生气亲爱的,我们不需要赔上人命,也不需要玩什么射击游戏。”
他粘糯的语气贴在你耳畔:“这是一场赌博。你知道的,运气相关的游戏,我从来都没有输过。”
“我之前一直对你有所隐瞒,包括我在公司经手的业务……”
“我和你说过,我会告诉你有关我的一切,而这——同样是我未曾向你展现的另一面。”
“所有,或者一无所有。”
砂金俯身拿起桌上的手枪。
“现在,亲爱的……和我一起享受赌局吧。”
明明砂金才是拿枪的人,可身为看客的你却比他还要紧张——不,不是紧张。你感受到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得浓稠冰冷,胃正由于某种不该熟悉的情绪上下翻涌,你不得不通过深呼吸压下呕吐的**。
你在恐惧。
你在为什么恐惧?
因为近在眼前的死亡吗?可你并非死亡游戏的主角,你身旁的砂金才是。
是因为你逼近了他的本质吗?伴随他的创口与其共生的暗面在你眼前展现,仅仅是窥视一眼就叫你惊恐万分。
你在心中安慰自己:没事的,不要害怕……你很快就要过上更好的生活了。
熟悉的安慰剂宽容地在身体四肢蔓延,你的手终于没那么抖了。
你静下心来,转动大脑计算获胜的机会,六分之一的概率,如果砂金选择先开枪——
“重复行为太多的赌局未免太无聊了。我会先向自己开三枪,这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你要比对面的老板先跳起来了。
是砂金疯了还是你疯了?这和举枪自杀有什么区别?
“别紧张,亲爱的。”砂金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却和没事人一样安抚身旁的你,仿佛即将按下三次扳机的人不是他。
不、不——
还没等你伸手阻止,砂金已经在你面前飞快地按下扳机。
整整三次。
没有枪响。
平日里狂热的赌徒们全都安静了,你甚至能听到楼下的一位女士摔碎了自己的酒杯。接着,更为洪亮的欢呼声如浪潮涌上二楼,你听不清他们在叫唤什么,就算是庆祝的词,在这帮家伙嘴里听起来也像是疯狂的呓语。
你腿软得要晕倒了,砂金搂住摇摇欲坠的你,把手枪扔给对面笑不出来的老板。
“你看,亲爱的,我是不会输的。”他亲上你的侧脸,用暧昧的吻缓解你的紧张;他抓住你的手,又亲吻你的手指讨好你。
而面对另一位挑战者时,砂金的语气完全没有面对你时的柔软。
他冰冷的视线扫过赌场老板:“现在到你了。”
“是开枪,还是向公司抵押自己的全部?”
欢呼的浪潮愈来愈烈,其中混进了更多疯癫的絮语——难以想象人类的发声器官如何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但考虑到声音源自于一群双目充血、面红耳赤的赌徒,问题的答案便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谁会赢?该押哪边?我会赢吗?
你不幸成为了一大堆疯子中唯一持有理智的正常人。
你不理解,明明按照流程回收债务就好,为什么选择了高风险的对赌?双方还都押上了性命?
砂金真的如他所说的在享受这场赌局。他不怕死,死亡是他赌局中额外加上的彩头;他同样不需要安慰剂,你避之不及的死亡对他来说是比安慰剂还要有效的东西。
赌徒们的叫嚷声几乎要掀翻二楼,若不是有工作人员阻拦,他们绝对会冲到你们面前为自己下注的那方振臂欢呼。
“快开枪啊!”
“我可是为你押进了我的全部身家!”
“实弹!我赌这次绝对是实弹!”
即便是身为赌场老板,也难逃被赌徒们高涨的氛围裹挟的厄运。要么认输,要么开枪,二选一的局面;如果他既不认输,又不开枪,现场也肯定有替他的开枪的热心人。
那为什么不认输?你脑袋乱哄哄的。快结束这荒谬的游戏啊,他也不怕死吗?
如老板所言,他与砂金一样是合格的赌徒。哪怕他手颤抖的幅度与你不相上下,他也依旧把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门。
他扣下扳机。
同样,没有枪响。
你不知道让你快晕过去的是赌徒们的叫喊声,还是高达百分之五十的死亡几率……你的安慰剂就快失去作用了,死亡怎么又离你这么近?
做点什么。对,你得做点什么!触发你的危机雷达,就像你前几次面对危机那样!
你抓紧砂金的手:“我们现在就逃……”
你的后半句消失在砂金的下一步动作里。
他已然接过那把装填死亡的手枪。
“高风险的赌局。一位高管的生或死就看这一枪了。”砂金语气平静,眼神中却流淌着和楼下赌徒们如出一辙的狂热。
“但我说过,重复行为过多的赌局很没意思。这一盘,我们来玩点不一样的吧。”
砂金虔诚地吻上你的额头,把枪塞到你手中。
“诸位,我申请让我的恋人——对我开出决定生死的关键一枪。”
人在面对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时,大脑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延迟。
“……我?”
在理解砂金的话语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没错,亲爱的。”
“死亡”。更古不变的命题,与“诞生”一样平等地笼罩所有人。
很久之前,你在小小的出租屋立誓,你说击败你的只会是死亡,在抵达死亡之前,你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你把它们做为支柱,支撑你在陌生且高压的精英星球为自己而战。
死亡三番五次咬上你的命脉,你都借着自己对危机的感知挣扎逃走了;你嘶吼着你不想死,你还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你的手正要创造死亡呢?
死亡击败你了吗?
你……还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你手抖的频率越来越高,握枪已是天方夜谭;砂金的双手带着你拿起枪,再贴心地把枪口对准他自己,帮你省去瞄准的功夫。
“你和我说过,你搬离公寓的理由是遭遇了枪击……起因是我。”
“……我对过往的一切感到抱歉。”
“所以亲爱的,向我开枪吧。这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赎罪。”
“愿枪响后你能宽恕过去的我……愿我们用上膛的死亡去捆绑彼此一生。”
死亡在你的手中蓄势待发。
你听不进砂金说的话。他说的话比楼下赌徒叫喊的“开枪”还要晦涩难懂,你只能通过感受去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
原来拿枪指着别人是这样的感觉吗?你甚至感觉到有温暖的血液在皮肤下流动,它或许会随着你的动作再下一秒喷溅而出。
你好像又回到了遭遇枪击、被不认识的女孩用枪抵着的时候——或许你压根没逃出那个时候。你没有拿枪指着砂金,也压根没逃出枪击现场,一切是你变得七零八落后大脑为你编造的谎言;面前砂金的面孔扭曲成女孩的容貌,她轻蔑地看向你,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历历在目。
女孩说:“和那种不要命又好运的赌徒在一起,最后会输的人只有你。”
就像现在。
她,或者是他?
总之,有温热的手带着你,不容拒绝地扣下扳机。
你终于意识到了,和一般的赌徒不同,砂金在赌桌上渴求的不是胜利,他渴求的是死亡。死亡于他而言才是胜利。
他何止是不怕死?没有比死亡更吸引他的事物了,若死亡是没有尽头的深渊,他也一定会狂热地奔向深渊。
怕死的你居然爱过一个有着强烈自毁倾向的人——世上还有比这更恶劣的玩笑吗?
你明白砂金为何在触碰你时会颤抖了。自毁的人害怕来救自己的人,爱意被冠以“拯救”之名,即使是被爱也会痛苦万分。
所以他害怕到颤抖。
正如现在的你。你同样害怕到颤抖。
安慰剂彻底失效了,它不会有用了。恐惧击败了你,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濒临崩溃,它们只恨自己不能尖叫逃命。
你本以为你也会尖叫,可你没有。
你什么都听不到了。你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扣下扳机的时候,你脸上好像流下了什么热热的东西。是血吗?是女孩的血?不对,这场处决里没有女孩,只有你和砂金。
那,是砂金的血吗?子弹穿过他的脑门,溅了你一身血?
不,也不对。
你无法理解的欢呼声淹没整个二楼舞台,赌徒们摔碎了手中的酒杯为你庆贺——为什么要庆贺?
“我们赢了,亲爱的。”
面前的人在说话,他也在祝贺你吗?
在砂金亲吻你前,你伸手摸上自己湿热的脸颊。困扰你的东西现出原形——它没有腥味,没有颜色。
是你的眼泪。
你不怎么记得你是怎么走下二楼舞台的。
你记得你抽出自己被砂金包裹的手,枪也丢在一旁;你在人声鼎沸的欢呼中,一字一顿告诉他你要先离开一会。
胃里的食物惊恐已久,所以你在厕所默许了它们的出逃。
你吐了。
死亡的恐惧代替食物填满你的全身,或许你呕吐的并非食物残渣,而是恐惧本身也说不定。
人类的大脑是一台在死生之际才会调动所有算力的计算机。可在砂金把枪递到你手里,并带着你向他开枪的时候,你已经害怕得什么都做不到了。
你引以为傲的大脑防护机制呢?被金钱和美色腐化了吗?
你本应该在看到枪的那一刻就跑得远远的,可你一错再错……为什么?因为带给你危险的又是砂金吗?因为带给你危险的又是你爱过的人吗?
你对着水池把脸洗了一遍又一遍,渴求用冰冷的水摆脱痛苦,回到平日里那个你。
赌场设施都有一个隐形规则,不会设有镜子或一系列让赌客看清自己面孔的物件,原因是主办方担心赌徒看到镜子里面红耳赤的自己时,会赎回自己为数不多的理智。
所以厕所里没有镜子。
可水池中积蓄的水依然能印出你的倒影,你也无可避免地对上你的视线。
倒影里的你说:亲爱的我,你又对我说了谎。死亡击败了我,我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
不……
你骗了……你自己。
那我该怎么办呢?你的泪滴进水池。
你问水中倒影:亲爱的我,我该怎么办?
泪撞进水池中泛起一阵涟漪,你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
可你还是听到了你的回答。
离开,离开。
水中的你如是说。
死亡的恐惧无法战胜,那就离开带给你死亡的一切。
无法放弃“更好的生活”,那就离开阻碍你的一切。
就像你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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