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昏暗的走廊和蜂巢般鳞次栉比的厂房,就到了同样逼仄狭隘的办公室。
邦妮垂着头,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主管,那是一个瘦削的中年女人,最小码的衣服套在她身上,都像是搭在冬天干枯树枝上的塑料布,因为太瘦,她脸上的皮没有脂肪的支撑,松松垮垮地垂在骨头上,眼窝深陷,眼下的皮肤青黑,浑黄的眼珠嵌在眼骨里,像是一颗被人玩脏后随手丢弃的橡皮球,干枯发黄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起来,紧紧绷在头皮上。
她的身体陷在布椅子里,像橘子皮里发皱萎缩的果肉,无端让邦妮打了个冷颤。
“工号758……”
“是!是!”邦妮急忙答复道。
“你被开除了。”
主管的声音平静到可怕,仿佛她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不是为一个家庭降下暴雪。
大脑接受到那五个字后,愕然占据了邦妮的整个脑海,使她忘记了寒冷、饥饿和畏惧,只顾得上着急地追问:“为什么!我、我一直很努力工作……”
“上周五的十点十七分,你在工作时走了近三分钟的神;上周六午间休息后,你晚了一分四十六秒才到工位;昨天晚上八点,你拉着旁边的人闲聊了两分钟,严重影响了其他人的工作积极性……”
邦妮瞠目结舌地看着主管条条列出她的“罪证”,时间跨度为二十七天,几乎是从她入职那一刻,就开始收集清退她的“证据”。
“……因此,我们决定将你开除,因为你的工时没有达到转正的最低标准,所以工作服和这段时间的餐食,都需要你自费购买,请尽快缴费。”
“凭什么!”邦妮几乎是尖叫着说出了这句话,因为太激动,周围的寒气一下灌进她的领口,她缩了缩脖子,为自己辩驳:“你说的这些我确实做了,但这怎么能算得上错误!大家都这样!凭什么就开除我!”
“大家都不这样。”
主管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到近乎死寂,好像她眼前不是一个正在大声反驳自己的活人,而是一根草、一块木头、一具不会思考的尸体。
在这样的眼神中,邦妮好不容易燃起的勇气逐渐熄灭,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后闷在嘴里,含糊地吐不出来。
“其他人都心无旁骛地操纵着面前的机器,没有人走神,没有人迟到,没有人影响他人。整个织布厂内,只有你不能全神贯注地工作。”
“不可能!你说的完全不可能有人做的,你……”一定是在骗我!
等等。
真的是在骗她吗?
邦妮回忆着这短短二十七天的工作经历,脑子里却没有一张清晰的人脸,她在这里工作了二十七天,每天都工作了十二个小时,却好像和周围的人完全没有交流。
没有人跟她聊天,没有人关心她在做什么,每次上工时,其他人都已经在工位整整齐齐地等着开工了,仿佛他们已经成了机器的一部分,一通电,就勤勤恳恳地发出轰鸣声。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进邦妮的大脑,她发觉身上越来越重,一摸后背,才惊觉工作服早已被冷汗浸湿。
“请你尽快收拾好东西离开工厂,你的工位已经有其他人填上了。”
邦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但是回过神来,她已经回到厂区,站到了自己的工位前。
不同的是,她的工位上站了另一个人。
身材瘦小,戴着口罩,头发全部绾进帽子里——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埋头摆弄着手里的纺锤。
“你、你是谁?”邦妮惴惴不安地问她。
没有得到答复。
女人好似什么都没听见,手中工作不停,连脖子弯着的弧度都没变。
邦妮又追问了好几声,依然没有回应,机器隆隆响,流水线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颗微小的螺丝,稳稳地待在自己应在的位置。
她咽了咽口水,慢慢地、慢慢地,把头伸过去,然后,弯下腰。
对上一双凸起的,满是红血丝的浑黄眼睛。
她尖叫一声,夺门而逃。
……
脱色的陶瓷杯被摆上木制餐桌,杯中的茶水淡到几乎看不见颜色。
满脸病容的女子羞愧地说道:“不好意思,家中物资不丰,只能拿出这些招待您。”
黑发男子坐在餐桌前,高大的身躯委屈地缩在小木凳上,显得有些滑稽。
听了这话,他推拒的手势顿住,转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无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一柄破碎生锈了的铁剑,“近来,你在周边有没有觉察到一些异常?”
“异常?”女子皱着眉,思考半晌后,摇了摇头,“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啊,邦妮,欢迎回家。”
木门咯吱几声,被推开,少女站在门口,脸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显得煞白。
她环抱住自己,明明梦中的气温恒定在人体体感最佳温度,她却好像极冷,边走边打着哆嗦。
“邦妮,邦妮?”对于女子焦急的呼唤,邦妮充耳不闻,连对家里出现的陌生人都没有反应,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女子拖着没有反应的下半身,挪到她身边,掰过她的脸,忧心忡忡地和邦妮对视。
“怎么了,邦妮?”
少女如梦初醒,下意识避开母亲的眼睛,想扯出一个笑,但是只是嘴角抽动了几下,艰难说道:“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对了,妈妈,这位是?”
“……这是刃大人。”母亲半信半疑地移开视线,将邦妮奇怪的反应先压在心底,为女儿介绍起来客,“他是家族猎犬的成员,来黎明的时刻调查案件。”
“你好。”刃向她点头示意,红眸沉沉,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身散发着成年人的靠谱气息。
“猎犬、猎犬……”邦妮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眼睛里慢慢燃起一点希望,可那点希望就像黑夜中摇摆不定的烛火,很快便在寒风中熄灭了。
而她的一举一动,一分一毫,都被刃尽收眼底。
他举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劣质的茶水,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在附近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吗?比如,反应迟钝,难以沟通,言行举止异于常人,比起人类……”
“更像一台运作不良的机器。”
“有!有!”邦妮激动地跳起来,“您知道什么吗?”
“你在哪里遇到的这种人?”
“在我上班的工厂……”
“邦妮!”母亲骤然拔高音量,难以想象那样病弱单薄的身躯是如何发出这样高亢的声音,“你上班的工厂?你不是告诉我,你白天都去老师家学习了吗?”
瘦小的女孩僵了僵,不敢直视身在病中勃然大怒的母亲,嘴里却还倔强地喃喃道:“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而且,这里哪有愿意免费教书的老好人啊……”
她说的是实话,贫富差距在梦境中不仅没有被缩小,反而被拉大了,富人们在黄金的时刻声色犬马,在蓝调的时刻轻歌曼舞,在薄暮的时刻挥金如土,而穷人,只能蜷缩在黎明的时刻,靠着几座仿佛永远都不会倒闭的工厂,听着机器刺耳的轰鸣声,去争夺仅有的几分资源。
邦妮从出生起就在这里,她听说现实中他们还有身躯,但是她从没去过现实,目前告诉她现实中他们都在沉睡,身体像包装袋里满得快爆出来的饼干一样挤在一起,被塞进住满忆质的缸里。那些在匹诺康尼挥霍完金钱,不愿离去却又没有钱续房费的客人都会被扔进缸里,而邦妮一出生就在缸里,她没得选。
当然,她是从母亲的讲述中了解到这些,她没有钱离开梦境在现实中醒来,也就从未见过那口困住了她的缸,对她而言,梦境就是现实。
黎明的时刻曾经有过学校,邦妮曾经有过老师,可后来学校被推倒盖成工厂,于是一切都没有了。
如果有选择,没人会想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的人都没得选。
邦妮的嘀咕声并不大,可破败的房间内没有第二个发出声音的物体了,母亲想说的话哑在喉咙里,最后也只是低下头,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泪花。
等母女二人都冷静下来,刃才继续问道:“你遇到了多少这种人?”
少女双手握拳,身体绷紧,咬着牙关说:“全、全都是。”
“?”
“我、我感觉整个工厂里,除了我,都是那种奇怪的东西,像是……”
深棕色的眼睛逐渐被恐惧占满,邦妮抖了抖,把要跃出舌尖的几个字吞回肚子里。
像是坟墓。
“什么工厂?”
“第四织布厂。”
“第四织布厂……”刃声音沉了沉,“据我所知,黎明的时刻只有一二三,三所织布厂,根本没有第四织布厂。”
“怎么会!我可是刚从里面出来!”
“你明天还去上班吗?”
“……我已经被辞退了。”少女垂头丧气地说道,心中半是失落半是庆幸。
看来她也不会再想前往那座工厂。
观察了一下少女的脸色,刃放弃了找一个领路人的想法。
第四织布厂不现于人前,她肯定是通过一些特殊的途径才进入到厂内。
“你是怎么入职的?”
邦妮愣了愣,回忆道:“我好像……是看见了招聘的传单,但是我忘了是怎么拿到那张传单的了。”
传单?
刃追问道:“你还记得是什么样的传单了吗?”
“黑白色的,印着工厂的图片,上面还写着什么,欢迎加入第四织布厂,成为友爱大家庭的一员……”
刃越听,面色越凝重,等到传单的全貌被描述出来,他张开口——
“邦妮,”颤颤巍巍的女声从卧榻上传来。
“你描述的,不是你衣服后面的图案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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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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