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选择吗？

母神在上，当然会。

沙丘背面，辉月阴影下，卡卡瓦夏蜷缩着身体，靠着干涸的河床，勉强抬头，朝对面伸出一只手，惨白的月光透过指尖缝隙，虚空中像是有谁和他击掌。

他被神明眷顾着。

毫无疑问。

他是个骗子。

也，毫无疑问。

……

这是一个诺大的空间，如同半边微缩星球。

头顶上是刺眼的太阳灯，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探照灯，直射着凹嵌入墙壁的敞开式厢房。

无数道摄像头如黑压压的乌鸦沉默而立。

仿佛表演舞台空悬。

舞台最高层，十几位带着面具的大人物居高临下地望了下来，他们手中堆积着各色各样的筹码。

筹码上的编号异常熟悉，它镌刻在一群人的皮肤上，是人一辈子的耻辱。

什么私人拍卖会，分明是乐子场。

乐子是‘筹码’们，一举一动尽在上层主人的掌控。

这个巨大空间里，不存在任何**。

甘蓝面色未变，勃然大怒解决不了眼前的麻烦。

哪怕她知道暗处一双双眼睛正在窥伺。

J在耳边叹息，【你被涮了，阴沟里翻船。】

什么只有富豪才能越过百亿门，那根本就是一道‘移动门’，通往何处全在船舰主人的一念之间。

她抬头望向高座，一张张面具模糊不清。

甘蓝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忽然自言自语，“我曾经听闻马卡斯-伯特朗有一项人人称奇的绝技，只要航线受空间粒子爆发路线不稳定，不小心迷失在宇宙里，就会尝试用虫吉他丝弦随机拨弄二十八个音符，让二十八个音符自动组成下一个坐标点。”

“而这，何尝不是一种‘自寻丝（死）路’？”

舞台一片寂静，好似无人听见她的表演。

只有向来捧场的J打破平静。

【甘蓝，别说你那谐音梗笑话了，那些人可不会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破防。我已经扫描到了你要找的卡卡瓦夏，你最好快点动起来，他看起来情况不太妙。】

敞开式厢房里，放着一排椭圆形全息舱，里边裹着一个个被烙上编码的奴隶。

从全息舱的透明窗看，他们躯体瘦得皮包骨，面部表情扭曲，涕泪四流，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压迫。

甘蓝恍然，抬脚走进厢房的银色高门槛。

果然，巨幕下，黑黝黝的空间里，铺满了四四方方的屏幕，里边的虚拟场景各不相同。

有人拿着地上捡起的石块，浑身颤栗，面对奔腾而来的原始巨霸恐龙，痛苦尖叫。

有人面临人性抉择，父亲和儿子的脑袋在嗡嗡作响的电锯下，等待着一个绝望的结局。

也有人在一个穷苦又糟糕的环境里天降百亿财产，然后被夺取，继续挣扎，继续得到一份彩票，又被迫失去，如同藏着刀子的馅饼，吃了一轮又一轮，榨干了最后一丝愤怒。

奴隶们的意识被投入一个个写好的剧本里，在观众戏谑的注视下演绎人生。充分满足着观众们笑看人性挣扎、左右命运的掌控欲。

这就是商船之主马卡斯为贵宾们精心挑选的真人秀。

以真人灵魂为筹码，看着他们在挑选的虚拟剧本里挣扎，欣赏他们的愤怒与恐惧。

这可比送他们上拳击台，只有单纯的血腥暴力，刺激多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盛大的产品发布会主题。

即将在白伽星311开发的项目，全息直播真人秀。

当‘奴隶们’因残酷的剧本导致精神崩溃后，肉身二次利用，送往实验室回收，变成‘改造人’，加入白伽星311盛行的传统搏击场项目。

一人两吃，令人发指。

J：【甘蓝，全息舱涉及意识投影，一旦强行断开，精神功能性障碍的可能性高达79%，请慎重。】

“那要怎么搞？”

甘蓝已经找到了放置卡卡瓦夏全息舱的包厢，本来打算上上强度，听到J的警告，刚放上舱盖即将掀开的手一顿，麻爪了。

‘百亿门’故意送人进来，不是让人来参观的，面对手握‘病毒’的超危险级份子，比利斯很擅长随机应变，强行物理消灭不成，困在新产品项目里总可以吧。

“麻醉喷雾，立即注射，要求浓度大于0.5mg/m3；备用全息舱启动；机械助手A332启用，转移目标——”

一连串指令发出后，高亢的主播声音从头顶往下传来。

“各位贵宾们，恭喜你们。我们的发布会又多出来了一位试验者，如有兴趣，可以亲自上手，点播剧本。”

很好，看来不但不能将卡卡瓦夏从全息舱里拖出来，自己也要进去了。

“要不，将计就计。”甘蓝屏住了呼吸，却没有躲，面对抓她的机械助手，飞速下了决定，“J，安排我进入卡卡瓦夏的虚拟剧本。”

之前，她就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在同一个虚拟剧本里，有些人同时在一个剧本里充当不同角色，这种群发性意识投射应该不难破解。

“至于我这边的剧本，你直接找一个寰宇里冷门的苦难纪录片替换掉全息输出内容，女主角换成我的脸，剪辑一下，别露出破绽。”

【明白。】

“再给我两个脱离key备用，我要唤醒他，顺便拖一下时间。你在外边策应，找出这套全息项目的bug后，借机干扰，关停所有运行脚本。”

……

脑袋眩晕了一下，眼底微光散去，甘蓝手撑着地，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

刚吸口气，一股灼热带着浮尘的摩擦粗粝感的气息烧到肺里，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喉咙枯干，好渴。

这里，是一片荒漠。

没有水，没有绿草，没有虫鸣，只有岩石。

当然，也没有人。

她张开手，露出沙砾擦伤爆出的浅红色皮肤。

‘这是搁哪来了，我们该不会是天地间唯一的活物吧。’

甘蓝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耳边寂默，没有任何人回话。

这片沉寂的荒漠地带能吞噬水源，好像也能吞噬声音。

甘蓝愣了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不对，这里是全息空间，一直以来形影不离的J当然不在。

‘好吧，但愿J没搞错地方，卡卡瓦夏的意识确实在这个空间……’

“好，我赌。筹码是你手里那块面包。”少年声音干脆锐利，中间夹杂着牙齿碰撞的声音。

“桀桀桀，很遗憾，你输了。这套项链是我的了！”

男人强行掰开紧紧攥起的拳头，夺走项链，用力将人推翻在地后，讥笑了一声，“别输不起啊，小鬼！”

“我……怎么会？输……”

是卡卡瓦夏的声音。

甘蓝顺着声音赶过去的时候恰巧见到了最后一幕。

“怎么会？！！”卡卡瓦夏跪坐在地上，项链的贝壳边缘在手掌心上留下了数道歪歪扭扭的血痕，“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给姐姐买来的……”

“我只是还想再要一块面包，有什么错……”

甘蓝惊喜地跑了过去，“卡卡瓦夏，总算找到你了！”

然而，她想拍向他的肩膀，指尖却如同穿过一层空气，抓个空。

这，这是幻影？

“喂！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赌注、赌注……不行，我一定、定要夺回来。”

卡卡瓦夏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忽然跌跌撞撞跑了起来，如同一只饿极了扑向**花蜜的蝴蝶。

甘蓝拦了一下，又扑了个空。

搞什么啊——居然不是同一个图层！

是哪个参数不对？

时间轴、虚拟处理空间还是独立区模块？

眼看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有力线索，甘蓝跺了跺脚，只好顺着卡卡瓦夏离开的方向追去。

全息世界极为逼真，如同缸中之脑，还原了人类机体绝大部分‘感觉’反馈。

汗水流过皮肤的粘腻，泥沙混入鼻息的燥热粗粝，因缺乏水分，机体涌动的干渴，每一种感官蜂拥而上，达成了被强行灌注的痛苦。

还好这里是全息世界，痛苦纯粹来自‘感觉’的链接，只需要切断，就好了。

它不像现实，人的灵魂与身体密不可分，无从断绝。

剧情正在推进。

卡卡瓦夏试图偷回赌输的项链，最后关头被人发现，拳头落在身上，那狭小的岩石地带发出悲痛呼号。

甘蓝围着场景绕了三圈后，蹲在人旁边，若有所思。

直到夜色落幕，霸凌者们四下散去，气息微弱的少年打破死寂，艰难爬起来，拿出了最后一刻临时调换的项链。

“没想到吧，赌输了我还能偷。”

她静静看着卡卡瓦夏一路狂笑，一路朝着天边紫色蝙蝠翻飞的方向踽踽而去。

一直走到了第二天凌晨。

甘蓝跟在后边，前脚后脚跟进了他的家。很快翻找找到了卡卡瓦夏的人生背景设置。

背景：早亡的双亲，相依为命的姐姐，不知什么原因，被投放到荒原的同族。土地粮食产出有限，河川干枯，一顶帐篷带着稀稀落落几位族人，不断流浪，寻找食物和水源的同时，还要面对刷新出来的食人部落精英怪时不时的劫掠。

这设计，很粗糙，很地狱！

每天都在为生存百般算计。

如此活着，惨烈地活着。

甘蓝很急，围观了好几天的卡卡瓦夏日常后，她被这日复一日重复灾难片生活整恼火了。

这种变态剧情都谁看啊！

不行，忍不下去了。

甘蓝随地而坐，双手放膝盖，手心向天，试图通过冥想，凝聚精神力量打破维度空间。

三个系统时后，她不得不站起来，放松发麻发酸的身体……

额，失败了。

毫无疑问。

“卡卡瓦夏，别出去了。陪我说说话。”少女熟练地拿叉子穿过一只老鼠尸体，放在炉子下，看着那点肉被微亮的火光烧着，变形，焦黄，“好了，过来坐下。不要老往外跑。"

"你看你，明明年纪还小，主意这么大。”

“我不喜欢脖子上挂个东西，难受，不好干活。这项链你拿去卖了。”

“姐，你喜欢的呀！”

少女咳嗽了一声，眼睛和珍珠一样温润透亮，“你死心眼啊，卡卡瓦夏。我喜欢的是你当初送给我项链时那一份心意。我收到了，事儿就完了。”

“怎么就完了，它好看，闪闪发光，你看这么多人想抢。”

“别去抢！抢它做什么，它能比你的命重要？更何况，你送给我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永久存在了，我的记忆里。”

“——永久？”

“没错，是永久，记忆不灭，这件礼物永久存在。”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要明白。”

“……”

甘蓝靠着枯木，耳边姐弟俩在灰扑扑的帐篷里絮絮叨叨，她随手戳死一只忽然莫名其妙开始吟唱的知了，喃喃道，“看来日子还是有温情的时候嘛……”

就是不怎么长久，温情之后，各种厄运事件排着队继续等着触发，填满了一天又一天的时间，连喘息都像是一种罪过，姐弟俩能平安一起度过的时间都有限，更别说交流情感了。

又是一个系统月过去了。

一点线索都没有。

甘蓝觉得这不正常，J这家伙有时是不靠谱，但在她的事情上，压根不会掉链子，怎么就没办法干涉卡卡瓦夏的世界呢。

她偷渡进来的第一指令，分明就是干涉啊。

等等……干涉？

远处扁平的地平线被模糊成影子，看上去就像是为了省点空间而粗制滥造的建模。

可是，那要不是呢？

甘蓝沿着河床走了一圈，挑了两块破碎的琉璃石，对着光摆放，记录折射角度，经过两天两夜的测量计算后，总算找到了原因。

她确实和卡卡瓦夏在同一个全息世界，但不知为何，她的灵魂频率和卡卡瓦夏的频率差了三个量级，波峰不一致，时间长度也发生了变化。

干涉反应被分成了好几个折叠等级。

总之，她现在就像是站在播放器面前，跟着进度条一起前进，直到剧情结束。

但是，这并不是有头有尾的电影。

真正的全息视频里，卡卡瓦夏的人生会一直不断地往前走，直到外界的干扰真正到来。也许全息世界里过了上万年，外界不过一个系统时。

真要等到J的救援来临时，她估计要见证卡卡瓦夏上万年的过去残影了。

一想到这种可怕结局，甘蓝的思维如同仓鼠踏上了轮子，急速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