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舟罗浮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神清气爽的水汽。砖石影壁上探出的银杏掉下几片叶子，被风一卷，蝴蝶似的飞去落叶堆里。

景元拈起一片举在眼前，晨光透过叶片边缘，照得他眼前金灿灿一片。

小巷尽头立着一个少年，头发也是金灿灿的。

少年穿着一身游鸟云纹绣面蓝衣，胸前挂着一把做工精美的银制长命锁，长及腰间的金发用环佩琳琅的发带束起，臂弯里抱着一柄银蓝的三尺剑，微风吹拂叫他腕上银镯坠着的铃铛泠泠作响。那剑实在漂亮，景元不禁多看了两眼。

大抵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漫不经心地望回来。像一柄自洪炉中砺刃而出的宝剑，这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少年锋芒毕露，淡金色的双眼犹如一剪春水，却带着使见者折服的气魄。

景元身为武人，顿时知晓自己又遇上一位同类，他心中跃跃欲试，有意上前攀谈。不料那少年仿佛忽地瞧见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双柳叶似的眉毛困惑地蹙起，随后爆发出强烈的敌意。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铮——”

五柄三尺剑的破空声延迟了些许才传入耳中，要不是少年的情绪变化太过突兀给了景元警示，景元差点防不住——那些剑太快了，配合极其完美，招招致命，一上来就直指他的心脏与眼睛。

他反应得足够及时，然而小臂还是被凛冽的寒气划出一道伤口，若再慢一点就会切开他手腕的筋络。

这是货真价实直面生命威胁的时刻，景元迅速明悟，可是为什么？他甚至从那剑意中觉出一丝熟悉，仿佛面前不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是面对着罗浮久负剑首之名的师父，皎皎如明月，寒气砭肌骨。

飞剑从四面八方以突破音障的速度不断尝试捕捉他的弱点，冷汗浸透额发。

景元活泛的脑子却不禁想，这少年一身武技绝伦，甚至触及镜流的境界，而行事作风截然不同。他们都不需要藏锋，因为没有必要，剑出即为不死不休，那锋芒自会慑敌，但少年的剑还带着一点诡谲。景元完全可以想象到他平时对敌的情形，恐怕可用一句“坦荡的暗杀”来形容。

任谁一看这少年都知道他的战意强盛，而这种状态几乎是每时每刻都保持的，那么他何时会出手，又是怎样出手，这一切都难以预测。

思索间，景元又用剑挡下一柄冲着心口来的飞剑，剑刃相撞，他的虎口被震得微微发麻，冰屑四散，洒了他满身。

在下一柄剑现身前景元看向少年，少年依然站在原地，春水般的眸中一片冷凝，目光紧紧跟随他的动作，像在审视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人？

景元饶是再好的脾气也有些被无妄之灾激起的愤怒与困惑。混入仙舟的间谍或者刺客？若果真如此，是为了潜伏对目击者实施灭口么？

看起来不像，那眼神显然是认识自己这张脸的。腾骁将军或许有意不日将退位于云骑中某位杰出者，但当下意图扰乱仙舟，只杀死一介云骑骁卫所能获得的收益微乎其微，事态极易平复，谅必无法达成阴谋。

那么，是私仇？在仙舟很少见这样相貌的人，金发耀眼，肤色白皙，似是异邦人的特征，眉目间却又带着些仙舟追崇的古典韵味，五官线条柔和，确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少年。

此般长相，只要见过不可能忘记，景元作为长生种，离魔阴身的阴影还有漫长到不曾设想的年月，断没有神经错乱的症状。

定了定神，景元一转被动防御的态势，尝试突破剑阵攻向少年。他的尝试是有效的，审慎而冷静的观察使他获得了不少启发，剑阵被破开一角，景元开始辅以连招——言语交涉。

他奋力挑开两柄险些刺破眼角的剑，朝少年喊道：“小兄弟，你是什么人，为何忽然一言不发地攻击我？”

也不知他的措辞哪里不合适，此话一出，原本神色不明的少年行动了。少年的速度快到无从招架，只是眼前一花，景元的脖颈已经被右手持剑的少年抵住，另外五把飞剑环绕着他们徐徐移动，像固定轨道上运转的行星，冰冷的剑锋全指向他。

真是让人笑不出来的境地。

少年的剑毫无迷惘，景元感到咽喉或许已经被冰雪刺穿，但当他开口才发现那是错觉。

“不能回答吗，你是冲腾骁将军来的？丰饶民派来的？不对，你的力量来自帝弓，我能感到【巡猎】的命途之力，何况见你周身气质，倒是彻头彻尾仙舟本地人的亲切感……”生死关头景元难得紧张，他干脆将脑海里翻涌的思绪诉之于口，试图通过少年的表现推导结论。

对方眼底的杀意似乎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更强烈了，他正要怀疑自己的碎碎念在少年那里是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少年停下动作，口中喃喃：“腾骁将军……？”

少年的音色如预想一般清亮，与俊秀的外表相得益彰。见达到效果，景元立刻沉默，等待少年继续发话。

“敢问当下是何年份？”少年语气犹疑地问道，持剑的手依旧稳定，牢牢控制着景元的命脉。

“星历7340年。”景元答。

这种事没什么不好说，只是对方问起来的缘由值得思量，外来之人不清楚以星历纪年的仙舟当下处于哪一年倒也正常，不过听到腾骁将军才问起年份，有种临时起意的怪异。

见少年面上露出毫不作伪的震惊，景元不禁挑眉。

这时小巷外传来铁靴踏地的轻响，景元心知是他紧急联络的云骑支援正在赶来。但少年的耳力也极其敏锐，只一松手，抵住景元咽喉的剑与另外五把虎视眈眈的飞剑便消失在空气中，只余将化的冰晶笼罩二人，寒气在日光下寸寸褪去，景元终于感到热意升腾。

少年的敌意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不足一息他就变回了原先巷口灿灿晨光般的模样，甚至浮现出些害羞之意。

“恳请见谅，将……僵持许久恐怕耽误了您的时间，我见您身着轻铠，一时技痒，未思虑后果便发动了攻势，多有冒犯。仰赖您与我切磋，使我收获良多，不胜感激。”

景元瞧着少年面上诚惶诚恐的歉意，还有因情绪激动飞红的脸颊，差点被气笑了。

“切磋，一上来就尽显杀机的切磋？你还没回答我身份问题，少打些经不起推敲的幌子——”

话音未落，景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剑发动攻击，想打少年一个措手不及，免得他逃走。他自认已将意图掩饰得足够好，不过还是没成功，少年似乎对他的行事作风洞若观火，自己的一举一动难出对方所料。

阔剑挥破温暖起来的空气，摩擦发出电流的劈帛声。在剑刃抵达之前，少年后撤一步，一个轻盈的燕跃便落在了琉璃瓦高墙檐上，墙后的银杏被衣袂翻飞的风吹掉如雨叶片。少年立在墙头，仍是一副好似心有愧意又好似理直气壮的神情。

景元原要防备他从高处发难，可少年再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日光、银杏和少年的金发交相辉映，配上青灰的高墙影壁，真可谓如画风景。

少年外貌似乎年未加冠，稚气未脱的面容露出惊喜的笑，要不是片刻前艰难的战斗情形还历历在目，恐怕谁见了都会被他蜜糖般赤诚的笑容所麻痹。

“我很难向您解释……我是彦卿，想要和您认识，请告诉我您的名字！”少年认真地向他请求。

景元露出一个不为所动的微笑：“你要是能经过云骑审问，盘查过后来路清白再说吧。”

“抱歉，但我绝不是危害仙舟之人，我永远不会背叛联盟，和您。”自称彦卿的少年摸了摸腰间系挂的玉箫，神色坚定恳切。

云骑脚步声飞快逼近，少年又深深地望了景元一眼，如同一只轻盈的雨燕，几个呼吸间便声销迹灭。

来的是三位云骑，收到联络他们便立刻前往此处，因为是剑首之徒的通讯，受重视程度非同一般。

其中两位一见形貌陌生的彦卿二话不说前往追捕，剩下一位自觉放慢脚步向景元了解具体情况。

“我怀疑有异邦人潜入罗浮，并与之对战，但言谈间又觉得可能是出现了些误会。”景元本该对云骑和盘托出，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难以言说，少年的眸光、言行举止与剑上寒霜总在他脑海里绕啊绕。

“没关系，是不是误会，把人逮回来彻查一遍自会明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绝不能放任不安定分子在罗浮游荡！”这云骑上任没多久，心气颇高，一番宣言后便朝两位同僚所走的方向飞奔而去。

景元想，这份自信是不错，但能不能把人抓到还真不好说。

他想着少年报上的名号，莫名相信那就是少年的真名。

“彦卿。”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卷起，牙齿轻轻相互叩击，奇异的熟悉感在简短的音节中向他发出呼唤。仿佛素未蒙面的亲密之人，于方才向他投来远隔千年的视线，而他闭目塞听，一无所知。

他没有把少年的名字告知云骑。

一睁开眼彦卿便知道事情不对劲。战场的尘灰、血与铁的锈气恍若隔世，兵戈的交错、敌人的尸骸与悲鸣，一切都不见了。连他的衣物也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散发着淡淡的皂荚香，不是他出征时所着的铠甲。

他回到了罗浮。

清新的，没有一丝污秽的微风将金黄的银杏叶送到他的手中，叶脉根根分明，又是谁陷入了魔阴？他望向碧空如洗的天穹，看到零星几艘星槎划过淡薄的游云。

隔了十几米的街坊有车轮在石砖路上滚动的声音，还有商贩与食客的交谈声。彦卿的理智与感性一齐疯狂叫嚣：这里就是罗浮，货真价实的仙舟罗浮，他所誓死捍卫的家。

不可能，即使再真实，也不会是真的。感官可以被蒙蔽，记忆可以被混淆，彦卿深知己身职责，绝对不可动摇。

但他还是难抵沉湎，只此片刻，想要站在高墙下休息一会儿，抱着洁净无瑕的剑任由落叶落他满身，听雀鸟在树梢愉快地对天际缓缓亮起的天光啾鸣。

然后怒火开始升腾，什么人竟敢以如此幻境亵渎他对仙舟的守护之心？他是罗浮剑首，仙舟罗浮最锋利的剑，以此身献与无尽的征伐，为罗浮铲除一切祸患。

何方宵小竟妄图用罗浮美景令他滞留，实在愚蠢。

彦卿冷静地立于小巷尽头，不动声色，合眸仔细分辨周遭动静，竭力想找出这过度真实的幻境的破绽。

很可惜，结论是毫无破绽。

而就在他准备寻找其他方法探查时，身侧小巷里传来厚靴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这脚步的主人听起来十分放松，一派悠闲自得，靴底轻快地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却不大，绝大部分都被地上铺着的银杏叶吸收掉，倒是有些微妙的熟悉。

来者的视线毫不避讳地投在彦卿身上，敌人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要是往常，彦卿此时就该心生窃喜，为破局之点显露而痛快，也为近在眼前的战斗乃至战斗后的胜利而心潮澎湃。

今时不同往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心情竟意外地沉重。一定有某些信息被遗漏了，事情依然不太对劲。彦卿怀着骄兵必败不可大意的念头，转头看向来者。

浅淡但耀眼得几乎透明的晨光映在来者云朵般的发顶上，那人的金眸熠熠生辉，眼中含笑地望着他，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微弯，好像欲张口对他说话。

这一刻，彦卿看见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