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午后的阳光向来灼热,即使是忙碌的神策府,此时交错的回廊上也毫无人影,只有阳光下的阴影在地面缓慢推移,将每一块地砖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图案。
在这看似寻常的日子里,白珩终于等到了那个期盼已久的时刻。
为了今天计划的胜利,景元早就将一份记载着今日云骑巡逻安排的密函交付于她,自己则以带队队长的身份,承担了在几条交叉口来回巡视的重任,为随时支援白珩做好了准备。
更重要的掩护任务,则由丹枫来完成,他早已以雷厉风行的速度控制住了持明族地,但却按兵不动,挑选了今天才来与腾骁将军商议近期清查出的某些名单。
龙尊亲临,足以牵动将军府大半高层的注意力。
天时、地利、人和,仿佛被景元悄然编织在一起。
白珩深吸一口气,她再次扎紧了自己那头紫色的秀发,弯曲膝盖,发挥出身为狐人的最快速度和身为飞行士的潜行能力,如同一缕轻烟,在错综复杂的回廊和建筑物之间穿梭、躲藏、疾行。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急促擂动,对浮笙的思念化作每一次落脚的动力。
整体的‘逃狱’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某些计划中本该有守卫的转角空无一人,记载的巡逻时间也莫名迟缓,为她留出了充裕的转移间隙。
白珩甚至隐约察觉到,有隐晦的目光曾从高处扫过她的藏身之处,却未作停留,仿佛视若无睹。
白珩没有抬头,脚步毫不停顿,她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了默默支援她的朋友们,奔向了未知的未来,也奔向自己的家人。
在她身后,一处视野开阔、可俯瞰府内大半景致的瞭望台上,两道身影正临风对峙。
镜流负手而立,她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白色长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酒红色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下方那道如同灵巧的紫貂般翻越最后一道墙,消失在府外街巷中的身影。
她身旁,李策士面无表情地端着一个不知续了多少次水的茶杯,感觉自己腹中撑满了清苦的茶汤。
他眼睁睁地看着只紫毛狐狸利落地离开了将军府,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得罪了,李策士。”
镜流清冷的声音响起,她转过身,再次执起旁边红泥小炉上温着的茶壶,动作流畅优雅地将李策士手上那只刚见底的茶杯注满,热气袅袅升腾。
“你是当之无愧的将军府策士之首,心思缜密,洞察秋毫,是最有可能察觉我们此番意图的人。为确保万无一失,只能委屈你,陪我在此多聊片刻,多饮几盏清茶。”
李策士看着眼前那杯碧绿的茶汤,脸上露出一抹实实在在的苦笑:“镜流剑首,相识多年,今日怕是我喝到你亲手斟茶最多的一日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认命般的无奈:“如今,狐狸也已离去,我能否告退?府内尚有诸多公文待处……”
他内心早已叫苦不迭:太煎熬了!真真是秀才遇到兵—压根无计可施!无论他如何明示暗示自己愿意行个方便,对此事网开一面,这位以剑为心的剑首都恍若未闻,唯一的回应便是持续不断地为他斟茶、斟茶、再斟茶!
他从未想过,不过是作为幕后观众来旁观一场默许的戏码,竟会让自己被灌满苦水!
镜流仿佛未曾听见他的请求,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杯刚刚斟满的茶,其意不言自明。
李策士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认命地再次端起茶杯,心底已开始疯狂为腾骁将军和景元骁卫未来的工作量增砖添瓦,在小本本上狠狠记下一笔又一笔。
今日被迫饮茶一十二盏,此仇必报!
他一个文弱策士,开罪不起这位行事但凭本心也就是听得懂人话但不听的剑首,难道还不能在日后以职责之内的公文回报一下那两个相关人士吗?
时间不会因为李策士的煎熬变慢,也不会因某人的期待变快,夕阳如约而至,将天际渲染成一片橘红,余晖洒遍罗浮仙舟的大街小巷,包括那条白珩十分熟悉的、通往衔芳圃的路。
白珩快步穿行,心脏因临近目的地而跳动得越发急促。
当她终于望见那扇紧闭的、交叉贴着神策府封条的朱红大门时,一股酸楚猛地涌上鼻腔。
昔日熙攘热闹的店铺,此刻冷清得能听见风吹过的寂寞回响。
窗台上镜流曾赞过雅致的几盆铃铛花,因无人照料而枯萎凋零,只剩几茎枯黄瑟瑟颤抖,这曾被浮笙精心呵护、生机盎然的灵植,失了往日光彩,被遗弃在这沉落的暮色里。
白珩最后看了两眼盆栽,抹了抹眼角,才扭头绕至后巷一扇极为隐蔽的小窗下。
刚靠近,手上那枚同心花戒指便传来细微震颤,应星的声音简短而令人心安:“周边已排查,我也布置了机巧鸟与金人隐匿警戒,放心入内。”
白珩灵巧地撬开那扇看似牢固的小窗,如同归巢的候鸟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熟悉的空间中。
店内更为萧索,昏昧光线下,安静的仪器和桌椅宛若一个个静默的幽灵。
白珩恍惚间依稀闻到一丝极淡的、属于花果与点心的清甜气息,却很快被现实里浓重的、灰尘味道所覆盖。
她刚站稳,一道金色影子便如闪电般从角落阴影里扑出,带着细微而激动的呜咽声,精准地撞入她的怀抱!
是小龙!
它似乎清减了些许,但那双赤金色的眼瞳在看见白珩的瞬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它用毛茸茸的脑袋使劲磨蹭白珩的下颌与颈窝,冰凉的小鼻子一抽一吸,喉咙里发出交织着委屈、思念的啜泣,小爪子紧紧勾住她的衣襟,仿佛生怕她再度消失。
白珩的心瞬间融化,,她刚想低头好好抚慰这个小家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前方吸引。
里间的门帘被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掀起,夕阳最后一缕金红色的余晖恰好从窗棂缝隙挤入,为那人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浮笙就那样看似从容的走了出来,步态轻缓,姿态依稀仍是往日那个总是带着闲适韵致的少女。
然而,当白珩的身影映入她的眼中的刹那,少女那强撑的镇定如同薄冰般寸寸迸裂。
浮笙静立在那道光影交界线上,一半身影沐浴在温暖的残阳里,一半隐没在渐浓的阴影中。
她望着白珩,默然不语,只是那双极大极黑的杏眼里,迅速弥漫起一层无法抑制的水汽,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泪珠无声滚落,在她面颊上划出晶莹的痕迹。
白珩原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抱住浮笙放声痛哭,将连日来的忧惧、焦灼、无能为力的愤懑尽数倾泻。
可奇异的是,当她真真切切地看到浮笙站在眼前,望见她眼中强忍的泪光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静而强大的力量陡然从心底涌起。
她不会哭了。
此刻,她只愿成为一座最坚实的山峦,或者一柄最锋利的长剑,将所有欺侮了她妹妹的魑魅魍魉,驱逐!斩灭!
白珩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绚烂的笑,仿佛她们并非身处这浸染悲伤记忆的店铺,而是在某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寻常见面。
她一只手轻巧地将还在怀中撒娇呜咽的小龙托举起来,另一只手则大大地张开,朝向浮笙。
似乎是得到了确定的指令,浮笙脚步虚浮地向前踉跄几步,几乎是跌撞着扑进那个充满无尽安全感的怀抱。
她将脸庞深深埋入白珩的肩窝,身躯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彻底松弛下来,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回到了可供停泊的港湾。
她没有嚎啕痛哭,只是肩头微微耸动,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线,开始絮絮地、语无伦次地倾诉起来:
“白珩姐,他们太可恶了……那个凇清,像个老变态。还有那些实验室…他们把持明卵…那些管子!合符蠢透了…曼陀罗也古里古怪的…那里东西难以下咽,地方又冷又脏……”
她颠来倒去地说着,那些压抑太久的恐惧、憎恶、愤懑,所有的阴暗情绪在此刻化为了最琐碎的倾诉。
白珩一只手稳稳托着在她肩头发出舒适呼噜声的小龙,另一只手则一遍又一遍,极尽温柔地、富有节奏地抚摸着浮笙柔软的长发,如同安抚两只受惊的小兽。
她没有打断,只是专注聆听,时不时发出简短的应和,用行动告知她:我听着,我在这里,你很安全。
过了一会儿,浮笙的声息渐渐低微下去,最终变成了近乎梦呓般的嘟囔。
她用力回抱住白珩的腰肢,用尚带泪痕的脸颊,像小猫般使劲蹭了蹭白珩,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再抱我一会儿吧,姐姐……”
白珩的心仿佛被裹着轻柔羽绒的银针刺中,酸涩与怜爱交织翻涌。
她收拢臂弯,将怀中这个看似坚强的少女,更紧地拥住。
“好。”
在这片被暮色与寂静笼罩的家园里,在熟悉的气息包裹下,浮笙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获得了片刻的舒缓。
与此同时,那枚被白珩戴在指间的同心花始终闪烁着极微弱光华。
应星伫立在他那堆满零件与图纸的工坊内,四周皆是沉默的机巧造物。
他近乎贪婪地屏住呼吸,仔细捕捉着从遥远彼端传来的、细微的声响——小龙依赖的呜咽,浮笙那带着哽咽的、絮絮的抱怨,最后,是那声轻得几乎破碎的轻语。
一股难以名状的、尖锐的酸楚,狠狠直刺他的心窍,他再一次忆起,迄今最后一次与浮笙单独交谈时,自己那番裹挟着偏执与警示的、冰冷的话语。
回忆中浮笙那隐忍的面容,此刻与这带着哭音的低语重叠在一起。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
应星的拳头狠狠砸在身旁冰冷的金属墙壁上。
指节瞬间皮破血流,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汇聚,顺着光滑的壁面滑落,留下几道刺目的痕迹。
他却恍若未觉疼痛,只是紧紧阖上双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所有翻腾的心绪,死死地压回了心底最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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