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看在同甘共苦了一阵子的份儿上,波提欧没有立即开枪。
但那稳得像焊死的枪口说明他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问题。
他在——对比他一路来的做事风格,这称得上很有耐心了——等一个可能的解释。
可是,怎么解释?
要玩脱了。
警铃在赫迈雅心里响起。
她在空间站信口编出那些话的时候,并未料到自己还会和这人有什么交集,自然也就丝毫没考虑如何圆谎。
实话肯定是万万不能说的,她太清楚通缉名单上的人对公司高层、尤其是对市场开拓部高层的平均态度——欲杀之而后快。重权在握如她的“父亲”奥斯瓦尔多,也不敢公布自己的行踪,更是鲜少离开他设置重重防卫的私人星舰,防的正是无孔不入的刺杀。
她声名远不如父亲和哥哥惹人注目,但她也不想赌以快意恩仇为傲的赏金猎人会轻轻放过自己。
快速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赫迈雅苦笑道:“冷静,我的朋友……看在我一路上从没害过你的份儿上,我们能不能先放下枪说话?”
波提欧不为所动:“别宝了个贝的转移话题。还是说你除了求饶,已经没什么可解释的——你确实是公司的人?”
赫迈雅没指望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那只是个权作试探的开场白。只是试探的结果……她今天不吐露一部分实情,恐怕是很难过关了。
她叹了口气,盯着波提欧看了一会儿,像是认命似的模糊道:“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公司的人’了。”
“定义?”波提欧哈了一声,“有工牌的,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分级的,拿着公司发的信用点的小可爱们——统统都算!”
“曾经有过这样身份,但已背离它所行进道路的,也算吗?”
“怎么,你想说你已经……那什么,弃黑向光?”
“是弃暗投明。”赫迈雅下意识纠正,“对,你可以这么理解,现在的我对于公司而言,大约算是个可恨至极的叛徒。”
“哦?”波提欧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目光,不过比起“原来你也是同道人”,赫迈雅觉得这目光的含义更接近于“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编”。
真难搞啊……
好在她现在说的也不全是谎话。
赫迈雅吐了口气,紧盯着波提欧的眼睛,慢慢道:“你知道的,许多人的最终选择,都与一开始走上的道路大不相同——没人能保证自己的选择总是正确的,对吧?我就是其中之一。”
“说具体的。”波提欧不耐烦道。
“行,具体地说……你听说过一个叫‘星渊’的组织吗?”
波提欧眯起了眼睛。
这个名字很耳熟。
赫迈雅没打算让他从记忆里找出答案,她紧接着就解释道:“星渊,曾经的星际人道主义救援组织,在银河范围内宣传和平互助与文明保护,和公司开拓市场的宗旨直接相悖。”
“哈…………想起来点儿了。”波提欧轻飘飘道,句尾却猛地用力,有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十年前活跃过的那个嘛。只是公司看不惯有人一直和自己作对,派了波舰队,把星渊的旗舰堵在了荒星,一通弹幕洗地,轰——整个组织直接消失了。”
“怎么,这种重复过千百遍的惨剧激起了某些人的同情心?大受震撼、突然悔悟,所以就这么叛逃了?——你要讲的就是他宝贝的这么个故事?”
他明摆着不信。
赫迈雅暗自叹息。
有些事她自己也不是很想回忆,但眼前的猎手过于敏锐,可以嗅到哪怕一点不和谐音。
那些尘封近十年的事……
她认命地开口,只是模糊了细节:“那是背景。我要说的是,星渊救过很多人,我就是其中之一。被他们救下来之后,我就成为了他们的……”
赫迈雅斟酌着词汇,最后道:“线人。”
“覆灭十年的组织的线人——”
“没有覆灭。”赫迈雅难得强硬地打断道。
无数记忆的碎片被迫从脑海深处唤醒。那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战斗——或者说屠杀更为合适。整支舰队迫降荒星,那里本就浑浊的大气层被火雨灼烧,成为脏兮兮的赭色。土地被弹坑犁了一层又一层,一眼望去毫无生命迹象。
而她,只是因为私活不小心误入现场的一名小职员。她与这个清缴计划无关,但公司不会顾及p30以下的小职员,星渊又怎么可能对敌对阵营手下留情?
弄清现场情况时,赫迈雅觉得自己死定了。
但属于星渊的最后一艘陆行舰庇护了她。
“庇护生命不需要理由”,他们如是说。
可庇护也是有极限的,陆地上的一切很快被摧毁,而在地表以下几百米处的岩层裂缝中,那位鬓发已白了一半的星渊旧首领温和地与她对坐,问:“你是为什么进入公司?”
赫迈雅想了很久,给出答案:“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样啊……”首领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想给你提供一个选择,你打算听听吗?”
“我无法离开公司。”赫迈雅下意识道。
“不,不是这种选择……”老人宽容地笑了笑,“我想说的是……星渊还有一批年轻人没有参与这次行动,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是安全的。那块驻地很快会被公司锁定,而我想将驻地的地址和权限转交予你。
“你可以选择转交给上级立功,那么星渊就将彻底覆灭。”
“或者当做什么也没听过,让命运作出裁决。”
“或者为他们传递消息,提供一个求生的机会。”
“或者……成为剩下的星渊中,下一任话事人。”
赫迈雅下意识推拒:“我是公司的员工,立场……”
“那不重要,毕竟无论选择哪一项,都是你的自由。”
“为什么不是别人——”
“亲爱的,这艘行将就木的陆行舰里三百二十余人,有机会穿过星系外围公司防线出去的,只有你一个呀。”
后续的记忆混乱且失真,她只记得自己揣着那枚宝贵的存储器,最终被接进了医疗舰。
医疗员们要求她静养,但她在一个夜晚逃离了医疗舰,乘着应急小飞艇一路回到了当时属于她的座驾,从名字到外形都简陋得令人震惊的颂星号上。
颂星号一路疾行,恰巧在歼击炮到达那座基地之前,将其中的年轻人们先一步接走。
她与那一船年轻人站在舷窗前,看那颗微不足道的基地星轻易化作火球。
“星渊……以后就不存在了吗?”有人问。
赫迈雅沉默片刻:“你们在,星渊就在。”
这句话一直到现在,还是星渊这些人的座右铭。
收回思绪,赫迈雅叹了一口气。
“那场突袭之后,星渊的力量损失了绝大部分,但它的火种保存了下来,直到现在。”
“札乌姆、格列斯……如果你遇到过这些星球的幸存者,就能知道这些幸存的名字背后都有星渊的介入。它并没有覆灭……不过现在可能接近了。”
赫迈雅话锋突转,回到了波提欧此前质疑的话题。
“你问我在急什么,答案就是这个。星渊最后的信息就在泄露的边缘,我就是因此才来到这里,只是与此相关的人都在轴心区,我怕时间……”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枚存储器若被送抵父亲手中,她自己或许还有被打去荒星服苦役的机会,但名单上那些人,却必然会被锁定,不死不休。
虽然带着私心,但那也是她从一桩桩灭星的惨案里实打实留下的性命,若任由他们如此被践踏……
现在距离签约仪式开启,父亲再次接通与市场开拓部下属们的联络,还有多久呢?
波提欧沉默地注视着。
眼前少女最开始被枪口抵住时紧张但强自镇定下来的模样已经消失无踪,他嗅到的是在许多被公司的名号悬于头顶威胁的人身上有过的情绪。低落,压抑,恐惧,小心翼翼的希望……
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依然残忍地举着枪。保护弱小、行侠仗义的巡海游侠毫无疑问应该安抚她,与她一起拯救危在旦夕的人们。
可赫迈雅在空间站几次利用自己弱势身份的表演又窜入他的脑海。
她或许是被命运玩弄的可怜人,但也是个该死的骗子。他见过很多骗子,其中表演技术更加精湛的也大有人在。
当然,那些骗子最后都在他的枪口下付出了代价,但现在这个……
波提欧的金属指节发出斟酌的摩擦声。他像是用准星丈量着什么,枪口从赫迈雅的额前滑到胸口,又停留在她微红的眼角。
眼前这个脆弱又坚强的姑娘,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扣下扳机,他将不用再做这样艰难的判断题。但指节的微型发动机响了又响,全身唯一像人类一样存活的大脑却始终不肯给出彻底扣下扳机的电信号。
波提欧最终垂下枪口,尾调上扬,像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看来我应该暂且松开扳机……为了那些无辜者?”
“也为了你。”赫迈雅抿了抿唇,伸手将他的枪口彻底拨开。
波提欧没有拒绝,只是问:“为什么?”
“我同样可以给你提供信息——你也仇恨着公司,对吗?”
波提欧不置可否:“这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我需要的信息你可未必有,市场开拓部主管,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的行踪,你知道吗?”
赫迈雅倏地沉默了。
“父亲”大人的仇家?这关系可真是……
“我不知道。”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她坦白回答道。
父亲的防备并不只对外部,在市场开拓部内,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得知他的行踪,而她并不囊括在内。奥斯瓦尔多与他的“子女”们,从来不是传统认知中的关系。
“哈,那不就得了。”波提欧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左轮在他的指尖转了一圈,被收回枪袋。他顺手还在赫迈雅的鬓发上揉了揉——此前一直没什么机会,这会儿没忍住放肆了一下。
真够软的,是和这妹子强硬的做事方式完全不同的蓬松柔软。
心情倏好的波提欧道:“我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咱们现在还是先看看怎么把星渊那帮人的小命留住吧。”
“你愿意帮我?!”赫迈雅震惊地抬起头。
明明一刻钟前还想杀她,现在却愿意伸出援手吗?
这在她最乐观的预想中也不曾出现的结果。
“为什么?”她忍不住追问。
“……”
似乎是没料到会有这种提问,波提欧僵住了。片刻之后,他快速道:“我和星渊也算有些老交情,既然知道老朋友有难,当然得帮。”
他没去看少女的反应,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这回说的……最好是实话。”
相近的句意,这句话相比踏入屋子时的威胁已几近于无,只是个不甘心的强调。赫迈雅弯了弯嘴角,没有出声。
“说实话”……这种奢侈的事情,从她12岁以后,可能就再没有机会尝试了吧。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或许是也感到了些许尴尬,波提欧主动打破沉默,捡起地图在桌上摊开:“好了,你不是说要看看……”
话没说完,苏妮清脆的声音忽然在窗外响起。
“客人哥哥客人姐姐,玛蒂娜姐姐让我来喊你们去吃饭啦~”
赫迈雅一怔,才发现原本从窗户透入的朦胧昏光已经消失,小镇不知何时已浸入夜色。
她应道:“好,这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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