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帝奥教授开具的神经耐受性训练严格而有效,帮助穹初步学会了如何在那些源自基石的细微杂音试图钻入脑海时,构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
剧烈的头痛和幻视基本消失了,但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在他心底持续涌动。
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燃烧的黄金城市、冰冷的机械之声、悲伤的呼唤、非人的凝视——并未真正离去,它们潜伏在意识的边缘,提醒着他自身与那庞大存在之间无法割裂、且充满未知危险的连接。
这天下午,穹刚结束在档案部的工作,将一份关于ASCAO-590-仅对谎言产生反应的墨水的归档文件录入系统。
丹恒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实体卷宗,室内只有纸张摩擦和电子设备低鸣的声音,一切显得井然有序,几乎让他暂时忘却了地底世界的诡谲。
他打算去休息区喝点东西,缓解一下高强度训练带来的精神疲惫。
然而,刺耳的、代表最高威胁等级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那声音不同于一般的火警或安全演习警报,它是更高、更尖锐的频率,带着一种直接敲打在神经末梢的紧迫感。
红色的应急灯瞬间取代了柔和的白色照明,疯狂闪烁,将档案部原本宁静的空间染上一层不祥的、脉动着的血色。
广播里,一个冷静但语速极快的女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重复着警告:
“警告!深层收容区,Keter级异常ASCAO-881-腐化之歌,收容阈值突破百分之九十!重复,Keter级异常腐化之歌临近突破!所有非战斗人员,立即按照紧急预案,向指定避难区域疏散!外勤及安全部队,按预定方案就位!重复,这不是演习!”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随即被一种紧绷的、近乎实质的焦虑填满。
穹的心脏猛地一缩,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氛围死死攫住。
Keter级……他只在丹恒偶尔提及和档案的加密部分摘要中见过这个分类,那代表着极度危险、难以收容,一旦失效,后果可能波及整个设施,甚至更广。
他下意识地看向丹恒。
丹恒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眉头微蹙,但眼神依旧冷静。
他快速操作了几下控制台,调出实时态势图,屏幕上代表腐化之歌收容单元的区域正闪烁着刺目的红光。
“按预案行动,穹。去三号避难区,路线记得吗?”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惯常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记得。”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
中心的应急培训是入职第一课,路线早已烂熟于心。
走廊里,脚步声骤然密集起来。
研究人员、文职人员,脸上带着或明显或压抑的惊慌,却保持着惊人的秩序,迅速而沉默地向着最近的避难通道移动。
没有人推搡,没有人尖叫,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警报声在封闭的空间内回荡,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交响乐。
穹混在人流中,本能地向着记忆中的疏散方向跑去。
他能感觉到自己掌心渗出冷汗,肾上腺素的飙升让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他跟着人群穿过一条主干道,拐向通往三号避难区的分支走廊。
然而,就在他经过一条通往更深层区域的、通常处于严密封锁状态的隔离走廊时,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这条走廊与主干道截然不同。
光线异常昏暗,只有几盏镶嵌在墙壁底部的幽蓝色应急灯提供着最低限度的照明,勾勒出冰冷金属墙壁的轮廓,与主干道上刺目的红光形成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这里的空气似乎也更加冰冷、凝滞,带着一种金属、臭氧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非人气息的混合味道,吸入肺中都感觉带着寒意。
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靠近那扇标识着“绝对禁区—未经授权严禁靠近”的、厚重得仿佛能抵御小型核爆的合金闸门附近,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
她独自一人,静默地立于阴影与幽蓝光线的交界处,仿佛本身就是这冰冷环境的一部分。身姿挺拔如标枪,穿着一身看似朴素、却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色衣装,并非穹所见过的任何一款外勤防护服或安全部队的制式装备。
她没有佩戴头盔,露出一头顺滑的、颜色在幽蓝光线下难以分辨的银色长发,也没有携带任何显而易见的重型武器或复杂装备。
最让穹感到心悸的是她的步伐——平稳,从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精确的韵律,正不疾不徐地走向那扇象征着终极危险与未知的核心收容区闸门。
仿佛外面震耳欲聋的警报、闪烁的红光、疏散人群的嘈杂、以及那个即将突破收容、足以引发灾难的Keter级异常,都与她无关,或者,在她眼中,这些都不值一提,只是背景噪音罢了。
就在穹因这极不协调的景象而怔住的瞬间,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这道来自主干道方向的、过于专注的目光。
她微微侧过头。
隔着昏暗的光线、喧嚣的警报以及奔跑的人流,穹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他从未在任何人脸上看到过的眼睛。
颜色是极淡的,近乎透明的血红,其中却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温度。
没有紧张,没有恐惧,没有好奇,没有决绝,甚至没有漠然。
那是一种绝对的“空”,一种仿佛历经了无法想象的岁月与事件,最终沉淀下来的、剥离了一切冗余情绪的纯粹存在感。
就好像她看到的不是穹这个具体的人,而仅仅是一个……偶然闯入视野的、无关紧要的坐标点,一块路边的石子。
那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甚至可能更短,便收了回去,仿佛他只是背景的一部分,不值得任何额外的关注。
她继续向前走去,身影平稳地融入走廊尽头更深的阴影中。
那扇厚重的合金闸门在她面前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内部是更深沉的黑暗。
待她进入后,闸门又迅速闭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将所有的秘密与危险重新封存。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与她身后沸反盈天的警报和疏散景象形成了诡异到极点的反差。
穹僵在原地,背脊窜上一股寒意,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
那个人……是谁?
她要去哪里?
面对Keter级异常,她竟然……就那样毫无防护、赤手空拳地走了进去?
那种从容,不是勇敢,而是基于绝对实力的、近乎傲慢的平静。
没等他理清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和那刺骨的寒意,通道广播里的警报声,突兀地停止了。
闪烁的红灯也同步切换回了正常的白色照明,光线变化之快让人有些不适。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就像开始时一样。
从警报响起到现在,绝对不超过五分钟。
广播里再次响起那个冷静的女声,语气已经恢复了平稳:“通告:Keter级异常ASCAO-881腐化之歌收容失效威胁已解除,异常已被强制惰性化。重复,威胁解除。各部门恢复正常运作,后勤及医疗小组前往指定区域待命。”
结束了?
就这么……结束了?
一场足以让整个中心如临大敌、可能造成毁灭性后果的Keter级收容失效危机,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甚至没有听到任何激烈的交火声、能量爆炸声,或者任何想象中的混乱。
穹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逐渐恢复常态的照明和重新开始流动、脸上带着困惑与庆幸的人群。
许多人低声交谈着,表达着劫后余生的轻松。
但也有一些资深的研究员或身着特定标识安全服的人员,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们没有立刻放松,而是相互交换着眼神,那眼神中混杂着一种极深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敬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近距离接触了某种天灾之后的恐惧。
穹不由自主地靠近两个正在低声交谈的、穿着高级研究员白袍的人。
他们看起来年纪不轻,脸上带着长期从事高风险研究留下的疲惫痕迹。
“……是那位大人出手了?”其中一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手指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
“除了她,还有谁能这么快处理腐化之歌?连白厄队长的小队都才刚刚完成集结,还没进入预定位置……”另一人回应,声音里充满了后怕,他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
“上面终于……终于动用到她了,每次都是这样,不到万不得已……”
“处刑者……果然名不虚传。”先前那人喃喃道,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既有解决问题后的松弛,也有面对超越理解之力时的本能战栗。
“每次她出手,都感觉……像是刚从某种无形的刀刃下走过一遭,劫后余生。”
他们很快意识到穹这个陌生面孔的存在,立刻停止了交谈,用一种混杂着审视和“你不该听到这些”的严厉眼神看了他一眼,随即匆匆离开,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麻烦。
“那位大人”……“处刑者”……
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它们指向的,无疑就是刚才那个消失在隔离走廊尽头的女子。
这些称呼本身,就带着浓重的传奇与禁忌色彩。
她是中心的最终兵器?一个……活着的、行走的灾难应对措施?
所以,其他人对她的态度,是混杂着解决问题后的感激,以及对那力量本身的、根深蒂固的恐惧?
因为她拥有瞬间抹除威胁的能力,但那力量本身,也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他回想起那双红色的、空无一物的眼睛。
那眼神让他如坠冰窖,仿佛在那一刻,他窥见了一个与人类情感、与生命热度完全绝缘的、绝对冰冷的领域。
她只是漠然一瞥,甚至可能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但那一眼所带来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和压迫感,却比许多异常实体更加深刻和纯粹。
丹恒的沉稳给人以依靠,拉帝奥的严厉背后是负责,姬子的温和带来指引,白厄的可靠令人安心……
这些他逐渐熟悉的同事,无论性格如何迥异,其核心依旧是“人”,有着可以理解、可以共情的情感与动机。
但那个被称为“镜流”的女子……完全不同。
她从称呼到存在方式,都透着一股非人的质感。
她是一种力量,一种现象,一个为了在常规手段彻底失效时,以绝对、高效且冷酷的方式抹除威胁而存在的最终解决方案。
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对“异常”的一种回应,不带任何犹豫,不留任何情感的残响,只有任务完成与否的纯粹结果。
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ASCAO所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些被收容在单元里的异常实体。
为了对抗那些超越常理的存在,中心本身,也必须容纳着一些……同样超越常理、甚至难以用“人性”去衡量和理解的存在。
镜流就是其中最尖锐、最冰冷的那一个。
而她刚刚以无法理解的方式,解决了一场迫在眉睫的灾难。
这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多少安心,反而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道更长、更深的阴影。
在这个地底三千尺的庞大设施里,在那些看似平常的走廊和收容单元之后,究竟还隐藏着多少像她这样……非人的秘密和终极手段?
他默默转身,继续向着原本的目的地——休息区走去。
脚步有些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冰面上。
他这个与基石产生诡异共鸣、未来不明的实习生,在这些绝对的力量面前,又算是什么呢?
是一枚需要保护的棋子,还是一个……潜在的、需要被“处理”的异常?
穹不是傻子,他多少能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
这个问题,如同镜流留下的目光一样冰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暂时没有答案。
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在他脑海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持续散发着寒意,提醒着他自身处境的复杂与微妙,以及在这个深不可测的地底世界,他所了解的,或许仅仅是冰山一角。
他下意识地拉紧了衣领,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目光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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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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