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到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张爱玲
【1984年三边坡-小勃邦树林】
一大一小两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牵着手在山林中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
“我走不动咯。”
小娃娃哼哼唧唧的说。
高他两头的哥哥停下来撸了把娃娃的小刺头,将身后的篓子换到前面,蹲下来让三岁的弟弟趴在背上。
哥哥一边起一边说:“很快就装满咯,有了这些山货,妈妈就不会遭爸爸打。”
“哦。”小娃娃似懂非懂的应着。
“哥哥,今天还捞鱼嚒?我不想吃野菜....”
“嘘。”
男孩耳朵动了动,警惕的停下脚步,从腰间抽出柴刀。
他听到前面的丛林里有野兽厮咬的声音,顺着树藤上挂着的血迹看去,不远处一只黑毛白斑点的幼貘躺在那儿,脖子上一个血窟窿,已经断了气。
男孩走过去双手合十贴在额头拜了拜,听着前面的动静他反应过来,“是母貘!”
他松开弟弟拽着衣角的手,把他藏到树上,“等到起。”说完深吸口气,举着镰刀往树丛走去。
小娃娃坐在树上左等右等,一只灰背豺狼从树丛里滚出来,它龇着牙,身上布满血口子。
小娃娃吓得直哭,捂着嘴,声音从手指缝里跑出来。
豺狼闻声就追,小娃娃失手从树上栽下去。
“貌巴!”
男孩心急如焚的大喊。
身后一只母貘踉踉跄跄,跪在幼崽身前低鸣。
—
男孩刨了个坑给幼貘下葬,母貘发出一声尖锐的鸟鸣,转身没入丛林而去。
男孩用绳拖着豺狼的尸体,
“哥,豺狼肉好不好吃噶?”
“没吃过不晓得,但是狼牙有用。”
—
【2010年中国-北京】
一河之间,隔开了繁荣与破败,却隔不开罪恶。
承贞医院十三楼,沈星溺水般醒过来。
昏暗的柔光下,摆针重复转动,虹医生微笑的看着他大喘气直至恢复平静。
“有什么想说的吗?”她问。
沈星迷茫的看着医生,摇摇头,“想不起来。”
他的手指用力抠进真皮沙发的扶手,满脸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结束了吗?”沈星哑着嗓子问,此刻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虹医生像一个温柔的机器人,甚至连嘴角弧度都没有变,她说:“没有,如果你下次还想来的话。”
“谢谢,不用了。”沈星几乎是仓皇而逃。
医生叹了口气。
沙发的阴影里,一颗狼牙吊坠泛起微光。
—
沈星魂不守舍的出了电梯,门诊楼外绵软的细雨飘在身上,有种陌生的触感。他抬头看着这座明亮有序的城市,恍若隔世。
三边坡的雨季很短,雨水裹着土腥的热气砸在身上,它也在用力的生长。
沈星拉开车门,驾驶位上有人坐着,他以为自己进错车了,“不好意思....”
“哎!”年轻人叫住他,“星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沈星转身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你是....”
“我是夏冬青啊,咱星星物流的兼职拣货员。”夏冬青上下打量他,一脸担心,“星哥,你没事儿吧?”
沈星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逗你呢,大学生。”他故作轻松的绕到副驾坐下。
夏冬青一边发车一边问,“去新悦传媒?”
“嗯,打来好几个电话催了。”沈星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未接来电,闭上眼睛,“我眯会儿。”
“好,到了我叫你。”
夏冬青看着后视镜里一脸疲惫的沈星,视线移到自己的脸上,笑容渐渐敛去。
—
我叫夏冬青,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我没有孤儿院之前的记忆,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妹妹,还有一双能看见鬼魂的眼睛。
我从小就没有朋友,知道的把我当作怪物,不知道的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我的世界得不到被理解。至少在认识沈星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的。
一年前我大二在读,为了考研我需要攒钱。那时候星星物流刚注册运营不到一年,大老板不打算要兼职学生。小老板沈星,也就是大老板的侄子留下了我,他说觉得我像之前的他。
小老板回国前在一个叫三边坡的地方打拼过一年,又打又拼。
那是个吃人的地方,这是大老板的原话,他也曾在那儿死里逃生。我以为小老板个性沉稳天生不爱笑,后来才知道他的半缕魂和某个人一起死在了三边坡,只回来个壳,以及强撑的另半缕魂。
沈星丢了一段记忆,医生说那是应激反应,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没人知道他忘掉了什么,或许有些事本就不该被记住,就跟我的童年一样。
—
“星哥?”夏冬青把车停在新悦的地下车库。
“嗯?”沈星睡得很沉,是被摇醒的,他嘴还没来得及合上,迷迷糊糊伸手在胸口抓了抓,抓了个空。
好像忘了什么,沈星挠着头,开门下车。
回国后一直用药物维持睡眠,这一觉睡得扎实,看来今天的心理疗愈也不全是副作用。
电梯上了四楼,前台热情的把他们引到小会议室。
一开门,田记者率先迎过来,“哟,沈总真是好久不见啦。”
从他去三边坡做诈骗专题被绑后遇到沈星到现在,也才过去一年半的时间,人却看着圆滑了不少。
也的确,三边坡最拿手的就是重塑人的灵魂。
“不好意思,久等久等了。”沈星马上露出达班职业式微笑。
旁边一身精英套装的副总不紧不慢的拢着西装站起来握手,眼睛没往沈星身上停留,倒是多看了夏冬青一眼。
沈星顺势跟他介绍:“这是我表弟,还在上大学,很周正的小伙子,路上经常被人抓去街拍啥的,贵司如果有什么模特啊广告试戏啥的都可以让他试试。”
说完还递过去一张印着夏冬青头像的名片。
夏冬青没有多问,只朝沈星感激的笑笑。
见副总没有要接茬的意思,田记者恭恭敬敬把名片接过去,“这不是正要聊林老板投资拍戏的事儿嘛,他形象好,改天来试试戏。”
说到这,算是直接入正题了,沈星大剌剌入座,也不遮掩,“上次说的剧本那事儿,我也表态过了,回国后身体状况不太好,老忘事儿,这不今儿还去了趟医院做心理干预。网上发的故事就是失眠的时候随便写写,都断更好久了。”
田记者一听就知道全是托词,他扶了扶眼镜刚想说点什么,副总先发话了。
“沈总只需要出故事框架,情节打磨的部分我们有自己的编剧。故事我们会以作者也就是你的主视角来呈现达班以及三边坡,当然,但拓肯定会是一个出圈的重要角色,至于个别小角色或是尺度太大的场景能删的都要删了。”
沈星原本还留着让步的空间,这话却听着刺耳,他不悦道:“我的故事里没有所谓的小角色,我也不想塑造一个银幕形象出来让人议论他。”
这个他说的是但拓,田记者听出来了,虽然他也就在陈会长的商会上见过但拓一面。
田记者赶紧出来打圆场,“这样,您先看看我物色好的小演员,他这会儿已经扮上了,我让他进来给你看看。”
“不用.....”
沈星话没说完,田记者打了个响指喊道:“林蓦。”
??男演员推门进来。
沈星不耐烦的看过去,愣住了。
他直直的看着眼前的男演员,不敢眨眼睛。
“但拓?”
沈星迟疑的走到他面前说:“你怎么来这儿了?你不是说等我回去吗?”
“怎么回事?”副总问田记者,“你不是说但拓死了吗?”
沈星愣了愣,下意识去摸胸前的项链,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冬青,他给我的项链,不见了。”
沈星无助的说。
—
“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走之前田记者把遮光帘拉上一半。
沈星迷茫的坐着,隔音玻璃外细微的声响灌进耳朵里,就像沉在追夫河里听到的那个遥远的世界。
他侧躺在沙发上,肩膀止不住的抖动。
—
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满怀期待的乘着巴士来到三边坡小磨弄,
还是在达班被人揪着头发问「你就是沈星?」
好像都不是。
沈星只记得那晚的星星很亮,他被追债的坝子哥捅了一刀扔进追夫河里。有个人从追夫河边逃命时顺手把他捞起来。沈星睁眼看到他颈上的狼牙吊坠晃啊晃,就像心理医生给他用的灵摆。
回忆铺天盖地的拼凑着。
.....
「到底是哪个杀了貌巴?!」
.....
「开了两枪,他都没有卖我?」
.....
「喊你拿着你就拿着嘛,达班的兄弟都用这个。」
.....
「小媳妇儿,甜的。」
.....
「但拓!但拓快来啊!」
.....
「再见噶,弟。」
.....
「挣了钱请哥哥喝酒。」
.....
「你来达班的那个晚上,天上的星星也像今天晚上这么亮。」
.....
「觉辛吞逼你做的事,我去了。」
「你上次没收,这次,你就收下吧。记得你答应我的。」
.....
「赶紧走!」
「赶紧走。」
.....
记忆的缺口被填满了那晚的黑,深不见底的黑。
沈星跪在地上,手里摸着但拓从脖子上淌下来的血。
血凉了,雨也是凉的。
但拓死的这个晚上,天上没有星星。
—
夏冬青在虹医生的诊疗室找到了沈星的项链。
回来的时候沈星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走近时手里的狼牙闪着幽光,夏冬青看到沈星身边出现一个男人,他长着和林蓦一样的脸,喉咙处一道血痕。
男人眷恋的摸了摸沈星的头发,注意到了夏冬青的目光。
“你好,我叫但拓。”
—
夏冬青想起在哪本书里看到过一句话:
故事的结局都是美好的,如果并不美好,那么它还没到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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