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环地球轨道太空桥等待最后的模拟检验之前，线束又给了自己同样忙的团团转的虚拟投影一个任务。
——给breeder*打电话。
【已降低投影形态-情感模块-脑皮质恐惧感知力，皮层交流活动下降】
【地球原生生命形态社会化认识-基础知识-独立人格模拟，刷新完毕】
【充电周期已结束，正在启动光学设备...】
【启动成功。】
地球上的某一间私人住宅的大床上，威尔.海姆因斯（Wire Harness）猛地睁开了双眼，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半响之后，碳机大脑格外迟缓的逻辑思维功能区才解答了每一个早上‘我是谁’和‘我在哪’的终极问题。
他撑着上半身坐起来，从床边堆积的衬衣里随便抽出了一件，翻过领子开始系纽扣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阵发花。
威尔眯着眼睛敲了太阳穴几下，不由难得向空气抱怨道，“如果你向这面分芯一点，主机。我昨晚处理采购说明到凌晨一点，在天亮之前跑遍了所有认识的港口贸易商，才抢先收购到足够的建材——人类是种很容易猝死的生物，尤其当他们天天睡眠不足的时候。”
【干得不错，威尔，请再接再厉。】
回复他的依然是冷冰冰的自动答复程序。
海姆因斯叹了口气，妥协的拿起了床柜上的座机话筒，一边拨打breeder的电话，一边沿着床沿去寻找拖鞋。
“你好。我是威尔.海姆因斯...一只米格鲁猎兔犬*，是的。是我预定的。”有限的电话线限制了威尔的活动范围，他在左半张床周围扫视无果之后，就放弃了这项艰难的搜寻，赤着脚站上了地板。
不出意外的寒意——都要来自于碳机生物糟糕的供暖系统，“我希望今天能把它带回来，大概上午八点左右...好，谢谢，也祝你今天愉快。”
这就是在说谎了。
虽然没有读芯异能，但是多年的人类社会生活经验，还是能明晃晃的告诉威尔：
死气沉沉的星期一，没哪个打工人能真正快乐得起来。
—
相较与同年龄的36岁中年人类男性，威尔.海姆因斯算得上是事业有成，身体（就目前来看）健康，没有家庭压力与子女教育问题的困扰，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
而作为一位拥有自己的小建筑公司（没接到过工程项目，进货的钢材却能搭建两个半埃菲尔铁塔还有剩）与一家汽车修理厂（工厂的车辆维修记录单一片空白，却天天需求汽车零部件和各类保养油液）的中高产阶级老板，威尔本应该过着人人艳羡，只需要抽空应付美国税务局的，富裕又悠闲的生活。
但是实际上，真正身份是霸天虎军需长全息拟态投影的威尔.海姆因斯，每天早上一睁眼，等待他的就是茫茫无尽的加班地狱。人类的CPU运转速率有限，每天还必需四小时的睡眠时间来保证活性，让前一天的工作，今天的工作，后天的工作层层累加下来。他完成那些最急需的任务，睡四个小时，然后是那些紧迫但不紧急的，睡四个小时，然后是... ...
依次递增，该死的主次先后分明。
每一分每一秒，威尔都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他就像一台闲置着但必须要时刻运转着的设备，说不上多重要，也不能说没有一点作用。
他本身的存在，比起因有价值而正常运行，其实更多的则是——霸天虎不容浪费。
午夜时分的寒气尚未退去，新鲜的露水正吊挂在草坪的叶尖上，威尔往嘴里塞了一块甘草糖，从车库里开出自己那辆福特厢式货车，倒车出去时不忘侧身看了后座上的空宠物航空箱一眼，确保自己带齐了宠物用品。
好吧，让人愉快的一天，从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消耗开始。
五分钟后，厢式货车经过了一家汽车餐厅，站在外卖窗口打工的是位叫杰克的年轻人，在星期一的清晨打着哈气：“你好，哈——，KO汽车餐厅，这里什么都好吃。”
“早上好，杰克。”降低的脑皮质恐惧感知力，令威尔哪怕近距离的与人类同胞接触，也不会有任何负面情感产生。他摇下车窗，“一份二号套餐。”
“哦！”年轻人清醒了点：“早上好，威尔先生。又去农场打枪吗？”
“是的，我还约了朋友去钓鱼。”威尔努力的挤出了一个闲适自得的笑容，尽量让自己脸上的两圈黑眼圈看上去像是‘有钱的阔佬度过了一个纸醉金迷的晚上’，而不是‘因为自己的冤种老板而快要猝死的苦命劳工’。
他大概成功了，杰克在递给他纸袋并接过足量的小费之后，脸上流露出了向往之情：“真好，什么时候我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呢？”
年轻人，还是太年轻了。
威尔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停在餐厅小停车场的蓝色摩托车，心中汹汹翻滚着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表面上自谦的缄默。
他微笑着摇上车窗，原速从KO汽车餐厅驶离。
—
breeder给出的地点是一个小规模的乡下农场，草率的解决掉早餐后再行驶几十英里，就能远远的看见一圈白色围栏里的景观小屋，有犬吠的声音遥遥传来。
接待他的是位年轻女性，简短交流几句后，她走向了小屋后面的谷仓。半响之后，一群棕白黑色长耳朵小狗撵着她的裤脚跑了出来，活泼的吠叫着。
女人从小狗堆里抱出了一只黄褐色系米格鲁，小狗在她的怀中扭动身体，两脚乱蹬。威尔看着这只活泼过头的犬科动物，感受到了遥远之外的报应号上，百忙之中的军需长正将视线透过这具躯体的眼睛投射下来。
|你不关心汽车餐厅停车场的汽车人，却特地来分芯一只狗的健康状况。|威尔在脑海里说。
他没有愤懑不平的意思，当然没有。他知道军需长看过他每一张体检单，随时关心人类投影的健康 ... 好吧，虽然上次存在的蛀牙运行bug至今也没能得到解决。但牙疼，牙疼也不是什么大病，是吧？
|汽车人不会为难人类。|处理器对米格鲁幼犬的扫描显示出了满意的数据后，军需长也难得回复了人类投影的牢骚，|与他们的正面对抗不会取得对霸天虎有利的结果，汽车人也并不是我的职责。|
|虽然我的建议项总在待选程序的最末尾。|威尔接过了米格鲁猎兔幼犬，正试图一手托着它的不停挪移的屁股，一手签单。|但也许昨晚与汽车人的追击战不属于好奇心与管闲事招惹的那类祸端，我的意思是...|他停顿了一下：|也许会有一个更温和的处理方式，比如尝试一下‘我没有敌意’？|
对面良久没有答复。
|...你觉得怎么样？|
不舒适的怀抱招致了幼犬的反抗，怀中的狗崽子猛地上蹿了一下，用坚硬的脑壳给了威尔的下巴一个凶狠的头槌。
与此同时，冷冰冰的自动回复在他的脑海里响起：【令人失望，威尔，请别被人类同化。】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威尔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的深层的含义——线束究竟是在为这个问题生气？还是觉得人类既认识狭隘，又盲目乐观，看不到汽车人与霸天虎之间无法用言语调和的矛盾？
宠物航空箱里的比格幼犬在愤怒的仰脖大叫，声音像是只声带漏风的阉驴。威尔又敲了敲太阳穴，只觉得‘自己的’想法难以琢磨，脑仁不由得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等到片刻之后，到达自助加油站点。威尔看着从清扫卡车跃下来的年轻人类，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宽人律己的卡车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单纯是懒得敷衍自己的全息投影。
普切利远远地就朝着威尔招手：“嗨，老板。”
威尔把车开到近点的地方停下，提着宠物航空箱下车：“早上好，普切利，你要回来了吗？”他刚想上车把箱子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清扫卡车瞬间亮起的双闪就坚决的阻止了他。
威尔：... ...
你怎么连自己都嫌弃？
“是的，我回来住几天。没事，给我吧。”普切利自然的接过航空箱，三步两步登上卡车：“线束这几天要出外勤任务，没法再在报应号上给我带饭了...呃，这小宝贝真能叫。”
他将箱子放上了副驾，又把手伸进围栏里，乘着幼犬没反应过来前快速的揣摩了一下狗头，继续说道：“正好他当初买的牙科保险快到期了，我就回来看看。”
“嗯。”威尔看着翻身下车的年轻人类有些愣神，半响才抓住了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词汇，“等等，你说线束给你买了...”
他名下汽车修理厂的员工回过头来看他，在对方的一无所知的目光中，威尔想到了他浑浑噩噩的一日三快餐，天天忙碌的奔波，四小时倒头就睡的疲倦，他想起了自己36岁的年龄已经开始发白的鬓角，甚至是早上和杰克糊口捏造出的钓鱼庄园。在狗样叫驴的怒吼声中，经历了多年的压迫剥削，赤色的海洋第一次在名叫威尔.海姆因斯的男人心中翻涌。
而他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里都是：
“牙科保险？”
——
在亲自确保普切利回到了人类的聚集地之后，无人驾驶的清扫卡车自动离开了加油站。
他的人类投影还僵直在原地，但数据显示一切运行正常，线束就没再分流刷新这个自主运行的模块。‘威尔.海姆因斯’导入了他自己的性格模板，忠实可信。而另一方面的好处则是，一个机从不需要对他‘自己’多加关芯照顾。
陆地桥开启，他载着宠物航空箱，重新回到了报应号上。
惊天雷已经提前等在了三区十字廊道口，蓝黑涂装的追踪者摊平手掌，小心翼翼的举起宠物航空箱看了看，黄褐色的比格幼犬趴在箱子里睡得正熟。
“我还给你带了幼犬粮。”线束用手指捏起座位上的纸箱，递给了TC。几个毛绒玩具与咬咬球堆在上面，是中途路过杂货商店时候威尔买甘草糖时聊胜于无塞进去的，“给它起个名字？”
追踪者弯曲指关节搭在下巴上，矜持了一下：“我还在想，你的建议呢？”
“米格鲁。”军需长毫无新意的为米格鲁猎兔犬赋予它的学名后，定论道：“它应该知道自己在宇宙中所处的位...”
“小鬼。”一腔柔情被打断的惊天雷放下了手指：“谢谢。我会叫他小鬼。”
——
总之，惊天雷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从现在开始名叫小鬼的猎兔犬，终于放过了军需长的物资申请渠道。
线束拖着比昨天更沉重的步伐，缓缓的向着主舰桥走去。太空桥的第一次运行检验工作马上开始，他需要带领告死鸟小队前往驻守。
也许他该下线充电一会儿，或去补充点超能量体。油箱在一个循环时前就将储备不足的警告窗口弹到了他眼前的护目镜上，但拖到了现在，线束已经不感到饥饿了——他只想这么一直走下去。
【原始天尊即箴言，至尊真理昭天下...】
世间不存在什么高远的愿景。线束想。
他对战死者荣誉的坚守，可能就像别人说的一样，‘也许出于愧疚。’
‘可能想因此表现的和别人不一样。’
‘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的价值。’
【诽言诳语乱其真，到由境处易解明...】
忠诚得致完满。音板曾告诉他，霸天虎即家园，即归处，为捍卫此总要有牺牲，而牺牲是值得的。
一切都是值得的。
【常经所信见过程，摒弃空妄近本我...】
.【..摒弃空妄近本我...】
.【..摒弃空妄...】
“你听到了吗？”军需长突然拦住了一旁巡逻经过的士兵，无缘无故问道，对方茫然的摇了摇头。
【...弃空妄...】
线束寻声环视了一圈，终于在一间高级别储藏室前停住了脚步。半遮半掩大门让军需长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瞬后，他还是拉开了未正常上锁的门环。
【...近本我...】
汹涌的紫芒像是浪潮一样覆盖在四面墙壁的每一个角落，十米多高的黑暗超能量体正耸立在储藏室的正中，晶莹幽深，将俯视下的万事万物都笼罩在迷惑人心的无上辉光里。
“我真得去充电了。”线束喃喃的说。
*breeder:从事宠物犬专门繁殖与贩卖的饲养人。
*威尔.海姆因斯:也就是Wire Harness，英文‘线束’的英译。
*米格鲁猎兔犬又被称为“比格犬”。在第三章里线束答应给惊天雷带一只比格犬做宠物。
威尔：他从没给我买过牙科保险。π_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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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本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