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兵开着车,没有回市区,潘大海也没多问。
他带他去了江滩,有一回走船,在水上远远望见它,绵长、僻静,覆盖着大雪一样的白芦。那时就想着,有一天,要和潘大海来一次。
两个人牵着手,沉默地走了好久。
天渐暗了,涨涨落落的江声船声里,潘大海问,向红是谁啊?
程兵抬起头,懵懵地问,谁啊?
潘大海说,咱俩谁是谁线人?
程兵轻荡了荡两个人的胳膊,他说不是要瞒着你,我这不,先帮你捋一捋么——凶手干了两件事儿,都是为了报仇。杀了羊同,因为他撞死了向红。栽赃巴青,因为他接了这单生意。
潘大海边走边分析,边说,这还不是一般的报仇,一命偿一命对于他来说不够,他的仇人死得很煎熬,说明这个人缜密、情绪过剩。他行事倾向于消耗心智,而不是消耗体力,身体条件可能一般,应该个子不高,力气不大,偏瘦,偏白。
潘大海望着程兵,问他,我猜的和你猜的,是同一个人么?
程兵说你都不怀疑一下黎志田?向红可是他老婆。
潘大海说黎志田不是这一卦的,他要杀人,抡起竹棒,就三下,顶多五下,人就没了。
程兵啧了一声,说,这么了解。
潘大海回答得很认真,他说不了解不行,黎志田身上的事儿,不算找人背锅潦草结案的,光是证物湮灭、证人跑路,不明不白搁置下来的,补充调查目录都要写成一本词典了。
程兵抢了一步,拦住潘大海,亲了他一口。
潘大海站在那儿,看着是生气了。
程兵没舍得再亲一口,他说潘警官,你要不要分析一下,亲你的这个人在想什么。
潘大海说,我翻黎志田旧账,又不能把他怎么样,明知道不能把他怎么样,还要翻他旧账。你不高兴呗。
程兵说厉害。
都分析出来了,是不是得解释一下?
潘大海说,那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黎志田秘书一个电话,有人就抢了一辆货车,拦了路,一边帮人家放风,一边跟我同事东拉西扯。
程兵一副图穷匕见的样子,他说,你眼里还有保密规定么?这都敢问,再问还亲你。
这回,潘大海先亲了他。
一吻一吻连绵起来。
白芦吹到江上,江风黏着江水,你你我我的扯不清。
后来程兵把鼻尖蹭了蹭潘大海的鼻尖,说以后跟了兵哥,想抓谁,一句话的事儿,兵哥帮你盯着,你说抓,咱就抓。
潘大海说,没那么快。支队报周局,周局报刘局,刘局报总队,总队报郑厅,说不准到谁手里就石沉大海,和那些补充调查目录一个样。
程兵听了心疼,又吻他。
吻完了,潘大海杀了个回马枪。
黎志田秘书长得好看么?
程兵让他问得一愣,他说你审讯室里的手段都用我身上了。
潘大海跟他念米兰达警告,他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也有权聘请律师。
坏人不是都怕听见这个么。程兵赶紧服软。
他不敢比你好看。行了吧。
潘大海一早在市局门口遇见一个眼熟的小年轻。
只不过上回见面,穿的是警服,这回俨然是外乡客,花褂、宽裤,一口半生不熟的国语,叫他阿Sir,说劳烦你啦。
他剥开一张攥得旧巴巴的小方块纸问“点行呀”。
湛江市公安局,池队的徒弟小张。
纸上有字,不是街巷门牌,写的是“我师父停职了”。
潘大海觉得事情不小,指了一个方向,说过了路口走五六百米,有个街心公园,在那儿等我。
他在局里静等了二十分钟,才往街心公园赶,想起小张狼狈的样子,路上找了间便利店,打包了盒饭、水。
两个人坐在喷泉边,小张扒拉了两口饭,灌了半瓶凉水,喘口气都等不及。
他说一个服刑两年的犯人突然寻死,说师父当年刑讯逼供,自己是冤枉的。
那天师父正带着我们围堵一个绑架勒索嫌疑人,坏人按在那儿,警察让人带走了,你说怎么有这么荒唐的事儿。
小张说,师父停职以后,手上几桩案子都有人接着办,只有咱们这桩,所有资料抄走,打听了好几次,没一句下文。师父说这个案子动不了了,他挺后悔的,平白往你这儿扔了一个雷,偏偏你这么认真。唉。
潘大海没说什么,只是在小张肩头轻扶了一把。
小张说,师父电话里和你有十几次通话记录,还有两次他停职以后的未接记录。他怕有人盯上,找你麻烦,让我想办法报个信,我请了年假来的。
潘大海问,死者身份查出来了?
小张说,从推定死亡时间往前追,十年里报过案的男性失踪者,挨个排除,没一个符合的,就从来没想过那是自己人。
他说,是郭Sir。省厅缉毒总队的。粤海集团卧底十五年,失踪七年。
郭Sir读警校的时候,宿舍在三楼,窗前有棵大梧桐树,有一天他听见喵喵叫,趴窗台上一看,一只小花猫,挂在窗外树枝上,他就翻出去救猫。树枝折了,人抱着猫摔到楼下,猫没事,人,胳膊折了。
他和我师父同期,救猫的事迹,那一期好多人记得,可是他胳膊上的伤,就一个人记得。
这个人有一天潜进支队刑侦档案库搜索勘验记录,半夜把我师父叫起来,又把法医叫起来,跑到局里认尸。是郭Sir,没错。
小张说认尸的人是陈Sir。要不是他,我们还得在失踪案里扑腾着。
后来我们叫他陈总。他和郭Sir警校同班,一起进的省厅。郭Sir失踪没多久,陈Sir就辞职了,自己开了一家网络安保公司。
当年陈Sir是技术骨干,省公安系统内网防火墙,他参与了设计搭建,早打好了埋伏,用他们的行话来说,是留着后门,无论防火墙怎么升级,见着亲爹来了,不都得开门么。
我师父说,总队规矩严条例多,人找不着了,这也不能查那也不让问,陈Sir辞职,就是为了上天入地的。这么多年一直等着这一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年假只有三天,小张报完了信,马不停蹄往回赶,潘大海送到火车站,目送着他进站。
一到这个地方,就老觉得,还是那一年那一天,在等着谁,在找着谁,潘大海茫茫地站了一会,泅过汹涌的人潮,一个人步行着回去。
他一直想着,小张描述的认尸那一幕。
陈Sir站在解剖台边,摸着郭Sir尸骨的右侧小臂残片,平静地说,人没了那么久,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这个伤还那么清楚,骨折的痕迹,打钢板的痕迹,都还在。是不是,他也想跟咱们再见一面?
一个念头,呼啸着朝潘大海扑过来,箭一样,当胸穿了过去。
耳边的人声车声全都化作风声,满目街景纷纭,一时难以指认。
他立在混沌中,忽然看清了那个动作——勾连起横跨十多年、远隔一千多公里的两桩案子的那个动作,是怎么发生的。
碎骨。不是故意且非必要,不是犯罪标记,是两个死者在死亡之前受了刑。
为了逼羊同供出指使他的人,为了逼郭Sir说出卧底行动的全部计划,有人把他们的骨头一寸一寸敲碎了。
他折磨了他们很久。
潘大海眼前浮起初勘报告上郭Sir的尸骨,心里翻涌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程兵。
潘大海缓缓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不动一口气,胸腔好像挤压得容不下心脏和肺叶,眼前白花花的一团。所有的光,在渐渐凝滞的一呼、一吸之间,奄奄地,熄灭了。
只过了几秒,一街的喧哗又浪头一般打回来。
潘大海手脚发麻。他坐在了马路边。
他想起七叔书房里,竹帘后头那幅地图,时间、名字、人脸,大多数没见过,所以认识的几个,记得特别清楚。
他闭了一会眼睛,看见了地图上广东那一角的样子。
记忆的画面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市局三楼技术科,整天关着百叶窗,里面有人么,有几个人,从来就不知道。下了现场,他们就蹲在车里,同车的也说见不着面儿,只听个声儿,说的还都是天书。二楼觉得他们可抽象可高冷,有人说,那是系统虚拟的,全息影像,还挺像真人,加班要点肯德基外卖,喜欢原味鸡和可乐。
潘大海拎着三人份的肯德基,召唤出了科长苏见明。
不一会,李惠琳和孙鹤阳也从明明暗暗的屏幕后头幽幽冒出来。
潘大海拾起桌上的铅笔,在便利贴上写了三个字,江看山,揭起来揉成一团,没说话。
苏见明一看就明白,这个任务,暗语叫“照顾一下”,翻译过来就是,电话、车辆、信用卡、医疗卡追踪,利用一切可辨识身份、时间、地点的记录,把这个人看住。
苏见明说潘队,我多问一句,这是上头的命令还是个人委托?
他在提醒,违规了。潘大海还是没说话。
李惠琳叼着鸡块,凑过来瞄了一眼,沾了油的手板在苏见明桌上一拍,应承了。
她说,留出半天儿,等我们卡好位置放好设备,让他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高清□□。
苏见明不吭不吱拱了李惠琳一肘子。
李惠琳大大方方朝他背上还了一掌。
潘大海看着两个人的小动作,问,有难度?
苏见明说,还行。
什么叫还行?
苏见明说,搁两个月前没难度,但是从上个月起,他们的安保统筹换成了程兵,咱们的人力、技术上限他摸得很准,我们盯他们的人,又不让他察觉,基本上,很难。
潘大海想了想说,行,到时候把他调开。
转身走了。
只剩下疑惑的咀嚼原味鸡的声音。
孙鹤阳没忍住,含糊不清地问,他都能把程兵调开,为什么不让程兵去盯啊?
苏见明和李惠琳一齐扭头,目光掷过来,孙鹤阳一哆嗦。
李惠琳含着一口可乐,苏见明替她说了两个字,幼稚。
晚上十一点多。电话震了震。
程兵看了一眼,傻笑起来,他跟手下交待一句,我接个电话,媳妇查岗。
跑出了控制室。
电话里潘大海说,今天回来一趟。
平铺直叙,没什么注解。
程兵深入领会,问他,怎么个意思?
潘大海说,就是你想的意思。
程兵态度就有点飘,他说,我这边,还没完事儿。
潘大海由着他摆谱,只说,等着你。
很久以后程兵得到教训,潘大海主动和他睡觉,一般都是藏了心事的。
假如,让后来的程兵,和当时的程兵说点什么,他会说媳妇要和你睡觉,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
当时的程兵就会说,这都要问为什么,我是个傻子么?
后来的程兵就会说,这都不问,不就是个傻子么?
争执的结论,睡还是不睡,这是一道答一次错一次的扣分题。
当时的程兵没有这么哲学。
他只记得那一夜,潘大海乘在他怀里,他双手贴着他微凉的背脊,像捧着一弯皎洁的月亮。
他记得潘大海搂着他的脖子,低下头来寻找他的吻,他仰着脸望着他,在他身体里点起隐秘的火把。
他的力,他的温热,托着他上升上升,一夜一夜他的月亮,他都要自己升起。
他暖得那人低唤着他的名字,汗滴,从那人发梢落下来,划在他的心口上。
犹如神示。
他想,潘大海可能是程兵的神。四海八荒,他是掌管他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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