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好像回到了近百年前。
云千代被一阵力气拉住了手腕,昏昏沉沉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金发身影。
“真子?”
“呀?”眼前的少年平子还身着统学院校服,听闻她这么一叫,显得有些哑然,“你什么时候肯叫我名字啦?”
“不是一直……”她懵懂回道,话音未落,就被少年拉着走动起来。
“快点,训练要迟到了!今天不接我五个雷吼炮不准走啊!”
云千代愣愣地看着那只手,脑海中一片空白,渐渐地连往后的日子会发生什么都忘却了,只晓得在当下他们还在统学院研学。
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淡粉的微光在他们身边围绕,八重樱的花瓣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划着不同的轨迹轻落在池塘里,引来锦鲤垂青,不时跃出水面泛起涟漪。
她还未来得及和那个久别的身影说一句话,突然间轻薄绵软的纱织云如雾般蒸腾散去,一时狂风大作,一阵刀影从天而降,把眼前的少年狠狠斩落。
云千代惊叫一声,定定地看着来人。
是日世里,可却又不是日世里。
她的面颊上覆盖着白色的面具,像是被操控着似的,扭曲着身体,以极其不自然的动作一步步向他们走来,发出虚吼的声音逼着她左右躲闪。
“日世里!!住手!是我啊!我是云千代!!!!”
她试图唤醒面前的女孩,可对方却不为所动。瞥见倒在血泊里的另一个身影,她的心更是剧烈地颤抖起来:“真子!!!你醒醒!真子!!!”
日世里阴森的面具再次出现在她的咫尺之间,云千代还未反应过来,日世里的身后又站起了另一道身影,是那个常年混迹于技术开发局的队长,他的五官笼罩在散乱的头发下,阴恻恻地喊着她的名字。
她仓皇着想要逃蹿,身后越来越多的人在追赶她,甚至那道最熟悉的金发身影也从血泊里站了起来,嘶吼着向她挥刀。
眼前的黑暗漫上了眼周,她的世界崩溃扭曲,刻骨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没。
云千代猛然从床垫上坐了起来,右手还颤抖着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大口喘息着,身上早已被冷汗浸湿。
又做噩梦了。
她抬手擦了擦脖颈间的汗。惠子像是怕她被冷到似的,给她准备的床褥特别厚重暖和,可陷入噩梦时却压得她无法动弹。
云千代闭起眼睛又喘了几口气,略微转醒后揉了揉太阳穴,稍稍放松下紧绷的神经。
侧过头发现屋外已经有了淡淡的青色,似乎快要到了黎明时分。
她离开温暖的褥子,起身换了一身干的内衬,披了件外套拉开门坐到了院子里。
快要日出,院子里寂静异常,只有昨夜的霜从树叶顶上掉下,发出响动。
也许是昨夜的樱花酿后劲太猛,酒气到现在还未散去,让她有些飘飘然。这么坐了一会儿,寒风吹过才让她的脑子清明了些许,望着沙沙响动的树林久违地失神了很久。
往往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最害怕夜深忽梦少年事。
其实已经有几年没做过这样的噩梦了,不知为何昨夜又会梦见那样令人恐惧的片段,这个梦靥在平子刚出事的那几年夜夜折磨着她,几乎是每一天她都惊醒在空荡的梦里。但现在仔细算一算,好像距离第一次见到他,都快过了一百年了。
大多数的时间,她都很害怕梦见平子他们,关于他们的片段,在梦境里出现的时候血腥而惨淡,她不忍见到他们梦里的样子。
可她又病态地眷恋这些血色的梦境,毕竟在往后余生里,只能在梦里和他再相遇。
叹了口气,云千代回屋拿了壶子和茶盏,在院子里煮了一壶茶,伸出了手让袅娜的雾气温暖她的掌心。
她突然就想起平子刚升任七席时的那年冬天。
那是他第一次拥有自己单独的队舍,特别兴奋,马不停蹄地到鬼道众,把一到腊九寒冬就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不愿意出来的云千代抓了出来,兴致勃勃地簇拥着她去参观自己的新队舍。
云千代怕冷,一路上风刀霜剑刮着她的脸,到了五番队舍后却发现平子出来的匆忙,忘了先在屋内生起地炉,以为一进门就能暖和点的云千代大失所望,气得她裹起平子的被褥一边抖一边看着平子手忙脚乱地添柴,忙不迭和她道歉。
那时他好不容易从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找出一套崭新的茶具来,还是北川队长送给他的贺礼,却四处找不到茶,只得干烧了一壶水放在她旁边供她取暖。
当日她也是这样,一边碎碎念着平子,一边伸着手围住那团雾气,在手心里凝聚成炽热的水滴。
和平子在一起时,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时有发生,明明都是一些琐碎小事,但如今想起仍旧历历在目,就连那日透过窗看到落在雪地上的花影,都在她的记忆里弥足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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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失神了许久,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了。
宫小路惠子伸着懒腰从走廊的另一侧走来,见她已经醒了,远远就朝她大喊了一声。云千代回头,看见那个女人今天一身繁重的华服,走起路来有些笨重的不自然。
走近了云千代才发现惠子今日的妆容更盛,她本就明艳又美丽,这样的打扮下笑起来更是璀璨动人。
“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多睡一会,没想到你起得这么早。”
“习惯了,这段时间天天都要带晨训。”云千代挠挠头,问她,“倒是部队长,您今天不是要迎接各家的拜访吗?怎么有空来找我。”
“哦,时间还早,我就想着来交代你几句。今天我们都不大得空,你就自己好好休息,下午阿阳就没什么事了,我让他过来陪你。”
“呃……其实也不用特意……”云千代正打算推脱,惠子就握紧了她的手,真挚地说,“你别着急推脱,我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只是难得来家里做客,不能怠慢了。”
“…………”云千代不安地想象着宫小路阳太不苟言笑的样子,觉得自己又会面临如坐针毡的险境。但见推脱不得,只好从牙缝里缓缓挤出了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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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果然从上午开始就消失得没影了,云千代找了一棵很高的树爬了上去,从墙头往外看前来道贺的人。
宫小路家门口车水马龙,门客纷至沓来。绣着各式各样家纹的行辕停停走走,驻足也不过片刻,却一直有源源不断的人进出府邸。
志波家变后,来往的客人里就属纲弥代家和朽木家的车马停留得最久,不难想到应该是在中堂里推杯换盏了。
“不愧是四大贵族啊。”
云千代一边啃着果子一边感叹道。
童稚时,父亲应该也曾牵过自己的手,到主家、上级贵族家、甚至可能就是宫小路家来拜见过家主大人。但年岁过于久远,她已经完全记不起一星半点了。
眯起眼瞄准着院子里的垃圾桶,把果核遥遥一抛,一发入魂。她拍了拍手,捞起树叶上的雪花来回搓了搓,权当洗手了。
这副邋遢模样说她是贵族出身势必是不会有人相信了。
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没有从前那般怕冷了。
她抬头望了望一如既往的湛蓝天空,瀞灵廷的砖瓦在日光的映射下光华流转,飞舞的尘垢刺痛了她的眼睛。
在这段闲暇里,云千代回忆起了很多的少年往事,一不小心还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再次坐定后她不胜唏嘘,岁月真的会磨平一些东西。在时间的流淌中,即使她不愿相信,但她一个人度过的时间,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要超过与平子相识的岁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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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中饭后,门客明显少了下来。
阳太终于结束了他的任务,脱下繁重的礼服,抹着虚汗还未喝几口热茶就被惠子打发到后院招待云千代去了。
云千代本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挺惬意的,惠子差家仆准备了很多饭后小点,她大剌剌地躺下缩在被炉里,听着烧茶的声音在一旁咕噜噜地响起,差点就要进入梦乡。
猛然感受到快速接近的灵压,她一激灵坐起身来,就听见阳太在屋外敲了敲她的门。
“你好,草翦同学。”
“宫小路惠子叫我来,招待客人。”阳太面无表情地开口,也不多说话就径直坐在了云千代的对面。
云千代咽了口口水,气氛果然陷入了尴尬。
和室内两人彼此相顾无言,云千代只能不停喝水来减缓尴尬,阳太缓解尴尬的办法则是她喝完一杯便给她续上,直到气氛越来越诡异,他才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一个话题。
“那个,宫小路惠子说,结界部队的很多文书都是你代为处理的?”
“啊……是啊,我们部队长不喜欢动脑筋,很早以前就是我在做这些事了。”
“那你一定,颇有心得吧。”阳太点了点头,道出了自己的苦楚,“我也是完全做不来书面工作,本来以为实力强劲就可以,但是上任以后才知道原来那么难。”
“没有请教过平冈大鬼道长吗?当时做交接的时候没有和你说过应该怎么处理?”
阳太皱起眉头思忖了一会儿,开口道:
“忘了。”
“……”
“咳…其实也不是很难处理,很多都是模式化的东西,做习惯了就好了。”云千代只得安慰道,“不过现在也没有文件,不知道怎么跟你讲。”
“有的。”阳太古井无波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束光,“你等我一下,当时因为处理不完所以带了很多回家。”
“文件是有的,应有尽有。”
云千代哑然。
哦,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她只是客套客套,没想到还真有文件?
他倒是不客气,站起身来就往屋外走,合着这两姐弟这是讹上她了啊?大过年的还给她安排加班,有没有人性啊???
不一会儿,阳太捧着一大摞厚厚的文件去而复返,云千代只好认命地捏了捏睛明穴,草草浏览了一遍。
“这些是属于财务方面的,这个最复杂,但是不要积到最后一天做就行了,平时每周结算一次,月末了把周报拿出来核对就会轻松很多。”
“物品损坏报修有关的报表,你们部队没有我们部队长这个特殊战力,这部分应该并不多,拢共一个月应该最多也就三四起,及时处理就好。”
“然后这些是人事变动的,这个你们部队应该会比我们更难做一些,我们通常几个季度合在一起做一次就好了,不过这些可以让下面的人代你处理,通常部队长只要盖章就行。哦对了,队员的档案记得要归置好,装订也要按规定的顺序。”
“还有这个……”
云千代一份份归类着,有条不紊地和他讲解着文书工作的处理要点,阳太在一旁木木地点着头,看着她淡定的样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没什么文化,像个傻子。
“……”
“差不多就是这些,其实有很多都是队员就可以完成的,你要是觉得吃力可以分给他们,你看我们部队长,连盖章都懒得盖,直接就丢给我了。”
云千代整了整纸堆,差不多把毕生的心得都倾囊相交了,看着阳太还在努力消化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可怜他。
“记不下来的话,开假后回鬼道众也可以来问我。”
“啊……谢谢。”
阳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纾缓了一口气,感叹道:“草翦同学处理这些事务真的很厉害啊。”
云千代淡淡一笑:“没什么,等做习惯了你也可以的。”
“草翦同学…就没有想过晋升吗?”
阳太突然发问,云千代一愣,就听他继续再往下说着:“净化部队很多年都没有部队长了,如果是草翦同学的话应该很容易就能够胜任。其实很早以前就听说你具备这样的实力,是为什么不愿意呢?”
云千代第一次听到阳太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微愣过后只扯出个无所谓的笑容,说:“现在不也挺好的吗,虽然净化部队没有部队长但是工作还是井然有序啊。”
“现在太平时期是还好,但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一个部队没有部队长,群龙无首,届时会乱成一团的。”
“哈哈哈,那到时候再说吧……”云千代抿了口茶,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宫小路部队长责任感真的很强呢……”
阳太撇撇嘴,见她似乎不太想说这个话题,便也就此打住了。
她当然不会不知道一个部队没有部队长是一件多么不妥的事情,但她心里总是对更高的职位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也许就是平子出事后她开始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身处高位,那么死亡便不会降临在他的头上。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席官抑或只是个平队士,说不定他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她这辈子感觉已经没有什么盼头了,只想自私地龟缩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做着自己擅长的事,浑浑噩噩度日,不想往上爬,也不想生活有什么变化。
但在这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她会经历很多事,因为各种原因,被迫走上了她一点也不想要到达的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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