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怎么了?”我掀下盖在脸上的闲书,挑起一眼瞥了沉着脸入内的千乘骑,懒洋洋得连身都没起,恍然不觉得自己这副待客之道有何不对,“是什么风把怪贩妖市鼎鼎大名的相国给吹至我这寒酸小屋?”
看我这无赖作态,平日里意见很多的千乘骑难得不发一语,在屋内寻了一个位置坐下:“蚁裳欲收留那孽子。”
孽子?
啊~是说那被抛弃的双生子之一啊。
思绪流转,我一下子就知道千乘骑在担心什么。
如今高居妖市天子之位的二世,论资质,不过庸俗之夫。若只是如此也罢,在诸臣的扶持下,总能做一个守成之君。偏生此人自命不凡,又喜自作聪明、挟势弄权,蠢而不自知,对近在咫尺的战栗公、判神殛之害视而不见,反而一心忌惮自己的兄弟龙戬。口头与他手足相称,不过是想借机夺得他手头军权,好实现所谓的自我霸业,将整个妖市作为他的一言堂。
若说他恶,却也不至于此,只猜疑心太重,又太自卑。在龙戬日益高涨的民间声望下,惶惶不得终日,又受有心之人挑拨,怀疑他人觊觎他座下皇位。
可说他善,却同样可笑。这位二世,自继位来不曾见什么有力的政策,也未有任何功绩,怪贩妖市百姓在他眼中不过肆长的野草,可生可死,可有可无。妖市日渐加重的阶级隔阂,使得贵者愈贵,贫者愈贫,他空居高位,看不见底下鱼游沸釜,燕处危巢。
我叹了一口气:“此事找我又如何?龙戬始终顾念那点兄弟情谊,对他推心置腹。要我说,他迟早死于自己的仁善之下。”
“遥慎心!”千乘骑脸色难看,他为此事已经烦扰数日,若不是无计可施,断不可能来找我:“你便是如此作人臣下?”
哈,说得好似我是自愿出仕一样。
当初若非龙知命强逼,我何必蹚入这怪贩妖市朝堂的浑水之中。
我自不惯着他,冷笑一声:“千乘骑,你我心知肚明,二世留着那名孽子作何用处。连自己亲儿都能利用的人,你还妄想他会对龙戬留情?你劝不了龙戬,也莫想迁怒与我,我不受你指使。”
“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以为你置身事外便能逃过?”千乘骑豁然起身,身后木椅倒落在地亦不顾,一双利目深深凝视着我,神色紧绷道:“你母亲过去如何叮嘱你?你全然忘却了吗?”
“少抬出我母亲来压我。”说起母亲便心生恼火,把书往地上一丢,我半坐起身:“她为妖市出生入死,我族一门皆死战场!为的是现下龙漪的‘盛世’吗?若龙戬有狠得下心的勇气,我献计辅佐又如何?”
说来就生气,我万万没想到我孤注一掷的赌局会在龙戬身上折戬沉沙,或者说……是在龙知命身上。
久远前,妖市还是比较原始的部落政治,每个部族,都会有个部族象征图腾,各自为政,却也相安无事,直到罪域禁者的出现。
当时罪域的领导者——创罪者,身负「异识」之能,能占据他人潜意识,将受异识控制之人的力量纳为己用。他莫名出现在妖市之中,以此感染妖市子民,造成妖市动乱不安,彼此互相残杀。
为阻异乱扩大,龙族部落之首的开天皇祖龙知命被各部落推举为共主,引领各族抵御当时最为神秘的罪念以及创罪者。
我族是次居龙族之下的[鹰族],族人骁勇善战,弓枪之术出神入化。当年母亲领族中精锐,与龙知命一共赶赴战场,乃先锋部队之一,而我坐镇后方,出谋划策。
战争持续了数年,各族损伤惨重。而战争几近尾声之时,龙知命为了更好团结各族,广邀有能之者,母亲举荐了我。
此举有二,一是不再希望回到之前各族群立的状态,欲一统妖市。二是此次以功绩召众人,是事先论功行赏,以将来朝堂之位许诺众人,封候拜将,行凝聚军心之举。
我知晓母亲的用意,她希望我能将自己一身能为用在辅佐妖市的未来。
当时龙知命部下已然成型,我等后来之士必将投入龙知命膝下两个儿子麾下,某方面来说,这是一次站队。
我当然不愿意。
先不说自古君位之争危险不下于战场,一旦站错,面临的是一族之危。其次,我不想工作。
很简单明寮的原因,我在鹰族里当少鹰主当的好好的,我干嘛跑去别人麾下打工啊?是觉得当官二代不香吗?这么想不开?
当我这么回的时候,被母亲一巴掌拍肿了后脑。
母亲不愧是族中精英中的精英,手劲有够大。
龙知命早就料到了各族内必有异议传出,是以此召会是强制进行。
我被母亲强行拖到大帐内,就坐在龙知命下方的鹰族位置。
往帐内一扫,来的大多是各族族长下一代,数量不止一位,能力尚且不谈,族内地位却是不容置疑。
啊,看来各族还是有点保留的嘛,没打算压死一边,多半是抱着两方下注的心态,顺便给自族占据更多的官位和好处。
就母亲较为单纯,只带了我一个人。
我撑着脸颊无聊到处乱扫,忽而和龙知命身边的一个男子对上了视线。
比起他兄长的满脸兴奋,他看起来更加随意一点,似乎在观察我。
我挑起眉尾,朝他露出了个游荡不羁的笑。
那人愣了一下,微微抿唇,笑着朝我点点头,接着有礼的移开视线。
那是我和龙戬第一次见面,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长得比他大哥好看。
一番寒暄,事情开始进入正题,龙知命考较众人,问其将来欲做何事,并根据对方的回答和意愿,将之放入两位皇子的麾下。
最后问到了我。
龙知命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鹰族的少鹰主,难得出色之人,武功和智谋都不差,他早欲招揽,可惜对方一直避之不见,这才趁着召会强行邀其一见。
“少鹰主不发一言,想来自有主意,吾愿听之。”龙知命好脾气的开口。
不曾考较,显然对其人能为已心有成竹。这异乎寻常的态度,引来众人观视。
我收起撑脸的手,轻描淡写地说:“蒙君上高看,我并没有什么主意。不过自知脾气不好,比起诸位雄才贤俊,又显能为平常,不想自讨没趣罢了。”
我刚说完,母亲忽而在我背后伸手,狠狠将我的头按了一下,按得我脖子都短了一截。
“小女骄矜无理,主上勿见怪。”她说着拍拍我后脑勺,让我道歉。
“哈哈,无妨。”龙知命朗声笑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小儿辈傲气些不是什么坏事。”
他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曲,看起来浑身放松,却又带了独属上位者不允忤逆的强势:“高山流水,伯牙鼓琴,是为君子雅业。既你已处身至此,想必有伯牙之意,何不奏弦以应,倾心相交。”
这说话的艺术,要不是他摆明要我到其麾下打工干活,我还以为自己是要来交朋友的。
古有士为知己者死,我倒是不知道当个知己更快乐,还是当一匹千里马更快乐。
区别大概是死的时候是个人样,还是个牛马样吧。
既然他这么不把我前头脾气不好的话当一回事,我就让他看看何谓脾气不好。
我神色自然,脸上笑意似真似假:“在下才疏学浅,不称揄扬。若君上问我择主何人,我倒有一言。”
龙知命看我竟妥协,略挑眉尾:“说来。”
我视线扫过两位皇子,一时念起,想试试他们之间谁会受我此辱。我双手交叉搭在臂上,腕间金环在烛火中折射光芒,在压下的眉眼一晃而过:“谁愿受我一巴掌,我便向谁俯首。”
“放肆!”
“竖子敢尔!”
一言惊起千层浪,饶是龙知命,都被我这番嚣狂言语惊了一瞬。
母亲沉下声音:“遥慎心!”
我充耳未闻,半垂眼帘,低看桌面蜿蜒松纹:“君臣之施者,相报之势也。君欲以势重胁,如鞭蹄马,纵使一时折节,又岂甘心久居人下。”
人群中传来一道倒抽气的声音,帐内倏然安静下来。
直到一声朗笑打破几欲凝固的气氛。
“哈哈哈哈哈。”龙知命回味一下才反应过来,止住笑,对一旁的母亲道:“你族少鹰主脾气着实不小,绕了一圈,原是在怪吾强行征召,心有不服。”
母亲见龙知命并无怒意,微松一口气,又往旧处拍了一掌,闷声响彻大帐:“小儿无状,不必当真。”
别打了,再打都要变傻子了。
“鹰族高傲,自该有此心气。”龙知命侧首看站在身旁的两名儿子,随后顿了顿,不动声色问:“龙漪、龙戬,你二人如何看?”
他的视线先落在龙漪身上,显然期待他能有这份宽容心气,退而容贤。
龙漪视线与我相对片刻,抿唇皱眉,侧开不见,已然表态。
龙知命似有失望。
龙戬却没有移开视线,若博弈般与我视线攻伐。
我了然起身,走到他面前,高举手心狠狠向下,丝毫未有留情。一旁的龙漪豁然起身,仿佛想不到我当真如此大胆,满脸愠怒,张唇就要呵斥。
高低起伏的抽气声,有人同样起身,撞到身后桌椅;有人举袖掩目,不敢窥看。
龙戬始终看着我,容止安定,气度端凝,如松雾澈。
巴掌声迟迟没有响起。
帐内烛火爆出星火声响,晦暗影子随之一摇。
我收回手,撩起下摆双膝着地,向龙戬俯身跪拜:“烽火未平,鲜血未凉,尸骨未敛,我鹰族之人折入战事的性命几多,乃至十不存三,是以我每每见族中老幼倚门盼望,心中总是寒凉。今受君征召,慎心确有怨怼。因我不屑踏无数头颅抛洒出的这条康庄大道,亦不愿站上这块以骨血铸造,使我凌驾众人的威势与地位的阶梯。故请主上许我以白身之躯,辅佐左右,以求靖世太平,再无所苦。”
龙戬伸手扶起我的双臂,面上有动容,看起来就是一副很好骗的样子,不然怎么会真的被我的话所打动。
“吾答应你。”
这就是我倒霉成为龙戬麾下的故事,也是我不幸的开端。
本想两位出身优渥的天之骄子,又是龙族下任掌事之一,肯定不会应允我这恣意妄为的要求。谁想龙戬竟真的能忍这常人所难忍的事情,十分体谅我的无礼,甚至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
你有这样的心气!作什么不能成功!为什么非得抓一个不想工作的人到你麾下上班?
当然,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既然鹰族要站队,我自然希望自己所压的一方可以成为未来妖市主宰。是以耍了一点小手段,试图让龙知命看清哪一位才能成为下一任君主。此举证明了龙戬性情宽容温良,能屈节下士,加上平素风评极佳,武力和智谋都不差,怎么看都比龙漪要优秀许多。
万万没想到我会赌输。
得知下一任怪贩妖市之皇是龙漪时,我几乎想去摇一摇龙知命的脑袋,看看里面进了多少水。
可惜他已身死,我是没这个机会了。
简直气死。
算了,反正我是以白身辅佐龙戬,某方面来说并不代表鹰族,是以个人名义。还好当初仍旧留了一手。
回到现在,龙戬要收留龙漪生下的双胞胎之一。
我能怎么办?千乘骑劝了都没用,我劝就有用吗?醒醒吧,就龙戬傻白甜的天真性子,是绝不会猜疑自己兄长会做暗算他的事情,我何必去白费那个口舌。
千乘骑同样知晓我去劝也无用,他只是单纯的坐不住。
他脸上神色并不好看,沉黑如墨,显然动了杀心。
我陪他坐了会。
风从二人之间的缝隙吹过,卷起凡世尘嚣,庸碌扑撒在老旧的桌椅上,扰得一片昏瘴。
我捡起地上的闲书,拍了拍灰尘,退了一步说:“我知晓了。”
千乘骑尚沉浸在自己心烦意乱的情绪中,闻言没有太大反应,抬眼寡淡地问:“你打算如何做?”
毕竟共事了有一段时间,他对我有所了解。
我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却总是有效。
“总不会比你的主意要差。”比起他欲杀人掩事的打算,我的办法最多算是缺德,“过后你就知道了。”
千乘骑点点头,不再开口。
*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说道。
不过是当街将人劫走,夹在臂下招摇过市,顺便把闻讯前来的独楼门门主——轩辕角给揍了一顿。
我做事恣意随性也不是第一次,来监狱也不是第一次。
我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安然,挟着小童施施然坐下,这才有空看千乘骑口中说的孽子。
在怪贩妖市当官,我自然见过宫中太子。面前这人这张脸,不说和太子相似十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除了这人额间有个青鸟印记以外。
他被我点了穴,如今面色气得通红,一双和太子相似的眸子恶狠狠地瞪着我。
还挺可爱。
伸手捏捏他的脸,看他略显消瘦的脸颊在我指下捏出一点点肉,我笑着低声道:“想保护你师父,就保持安静,什么都不要说。”
这孩子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单名一个赮。
他听闻龙戬的名字,一时安静了下来,一双眼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捋了捋他炸开的短发,感觉手感确实不错。
“遥慎心!”轩辕角顶着青肿的脸颊出现,就面上神情来看,显然气得不轻:“你当街闹事,该受鞭刑。”
怪贩妖市律法严厉,身为官员知法犯法,刑罚自然加倍。
我八风不动,手搭在赮的脑袋上搓来搓去,低敛眉眼,对站在牢房外的轩辕角淡道:“你这话好没道理,我不过是将家中孩童带回,怎是闹事?反倒是你,不问青红皂白出手攻击,分明挟私报复。”
什么叫做将家中孩童带回,根本就是当街掳人。轩辕角与我党派不合,飞快接腔:“信口胡说!你妄生事端也找个好点的理由,鹰族除你之外皆退居一方,何来家中孩童?快放开那个孩子!”
“你不信?”我语气说得轻快,但不容置疑的强势衬得我才是此地主人一般,将怀中孩子调转面向,让他看个分明:“你一看便知。”
熟悉的眉眼倏然印入眼底,轩辕角见清赮的面容,浑身一震。
“你——简直大胆!竟敢——”
前面说了,在朝当官,自然是见过太子的,轩辕角也不例外。
我伸手指了指他额上的青鸟印记:“鹰族的鸟形印记。”
胡说八道!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轩辕角吞下喉中声音,他下意识抬头看向我,从我眼中看到了算计,一股寒意从后背窜起:“荒唐。”
“毕竟血脉相连,长得相似也是常有的事情。”我假装听不懂他话语的意思,笑着暗示,“仔细看,他更消瘦矮小不是吗?”
许是在外受了不少苦,和宫中养尊处优的太子自然不同,他的身形比起太子要清瘦些,发丝被我方才揉得蓬乱,加上一身粗糙布衣,更似街头流浪为生的少年。
一旁值守的小兵骤吃了这么大一个瓜,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嘶——莫非是顾命大臣与崇座的……”
“真看不出来啊,孩子都那么大了。”
“肃静!”轩辕角这才想起还有人在场,回神道:“退下!”
根本乱造谣的我无所谓的踹开监狱大门,拉着只到我胸口高的赮走出来:“你不信自可去问蚁裳,我话放到这,先回去吃饭了。”
眼看熟悉的面目越逼越近,轩辕角后退一步,表情有些骇然,一时不敢揣摩我话中的意思,只觉自己似乎涉入某种诡谲怪诞的阴谋中心,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莫以为搬出顾命大臣……”
他话没有说完,听闻此间消息的龙戬匆匆赶来,生怕晚来一步我能闯下更大的祸事。
“遥慎心。”
“说人人到。”我按下一脸惊喜的赮,先上前一步,拉过龙戬的衣领,迎头吻上。
牢房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一时间皆呆住,眼睁睁地看完顾命大臣被人轻薄的全过程。
龙戬似乎震惊得不及反应,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大,愣愣地看着我。
我轻巧推开他,指尖抹去他唇上的胭脂,无所谓挥挥手说:“我在家中等你,赮,走了。”
赮下意识向龙戬走了一步,又想起我方才说的话,脚步举止不定,终是狠狠心跟上了我的步伐。
至于龙戬怎么解释这件事嘛——
那是他该烦恼的事情了。
2.
捆着像只小鹌鹑在我臂下挣扎的赮回到住所,才随手把他从怀中拔出来甩到一旁。
他立刻像只被惹毛的小兽,猛地退开好几步,视线紧紧地盯着我的嘴唇——显然对我刚才的举动心有余悸,甚至有些许惊疑不定的猜测。
唔……这个画面对小孩子似乎是刺激了些。
我毫无愧疚地想,长腿一伸往长椅上一躺,拿起旁边的书本当蒲扇左右晃动扇风。
看我无动于衷,甚至并无解释的意思,赮顿时有些气急,脸颊通红地呵斥:“你、你刚才对师父做了什么!”
我侧过身,手掌撑在脸下,似笑非笑睨他一眼,“我以为你会更好奇另外个问题。”
赮被我这句话问得一怔,那双清澈的、与太子极为相似的眼眸里,愤怒被一丝茫然打断,他抿了抿唇,没有立刻接话。
“聪明的反应。”我赞许地点点头,书本在指尖轻巧地转了个圈。
刚才一幕,他肯定猜到自己的身份或者存在并非那么简单,其间或许和龙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会对龙戬造成一定的影响。但他没有立刻追问,这份沉得住气,在如此境况下尤为难得。
“教你一件事,世界上,最不重要的就是所谓真相,而是——”我缓缓压低声音,让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人愿意相信的‘事实’。”
我叹了一口气,书本随手丢到身后,发出轻微的响声,目光锁住他略显困惑的眼睛。
“就像现在。他们可以把你当做针对龙戬的理由,我也可以说你是鹰族流落在外的血脉。谁的棋路更出其不意,谁的手段更高明,谁的筹码更令人心动,谁就能在这个危险的局势中取得胜利。”我短促地笑了一声,早就明了胜负险中求的的道理。世界上没有早就注定的结局,只有利益左右故事的走向。
“如果你想保护龙戬,只有两个选择。”我伸出手指,语气中潜伏入一丝嚣狂的威胁:“相信我,或者——”
赮似乎意识到我想说什么,圆润的瞳孔在铺天盖地的杀气下收缩成一个小小的点。
哎呀,真是好可爱的小孩。
我忽然翻坐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动,刻意营造的紧绷氛围瞬间被我的动作打散得无影无踪。接着,我朝他招招手,脸上是全然不负责任的随意。
他脚步在地上顿了顿,在我再尔招手的催促下,缓缓走到我面前。不过还没等他彻底站定,我就已经伸出手,在他额头上狠狠一戳:“去,给我做两盘菜。”
他:?
我无视他石化的表情,无所谓地握了握拳,用一种极其敷衍的语气鼓励道:“只有会做饭的强者才配做我的孩子,加油。”
赮:……
他一脸魂游天外的被我打发去厨房,至于他到底会不会做饭这点,并不在我的考虑之中。就算不会,在我这里住着,自然不能吃白饭,我很穷,养不起小孩。再者,他也该体会下什么叫做世间险恶,以后才能成为苦境的好牛马。
我可是为他好。
唉,像是我这样负责的大人,找遍苦境也找不到几个吧。
重新躺回长椅中,我掐着手指盘算,这人来得怎么这么慢?不应该啊,打发一下轩辕角而已,有那么麻烦吗?
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趁着天色正好无人打扰的时刻补一个午觉,好补一补我平白消逝的脑力时,该在一盏茶之前到达此处的人,总算姗姗来迟。
脚步声停在门外,带着一丝犹豫。
我懒懒掀开眼皮,正对上龙戬复杂难辨的目光。他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显得有些紧绷,视线透过我注意到远处厨房磕磕碰碰的声响,微松一口气,又维持着一分不自然的反应来到我面前。
“你……”
“来得真迟啊。”我完全不讲道理,明明有意等他前来,偏要先倒打一耙,“我正准备休息呢。”
龙戬一愣,大抵没想到我对他前来,所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句,可身体已经本能地先开口:“抱歉。”
我:……
我有种果然如此的心累,和他两眼互望,大眼瞪小眼半天无人先开口打断。
报应,这一定是报应。
上天看不惯我跑到别人麾下打工光拿钱不干活,所以让我有了这么一个天然呆上司。
我明明可以当一个懒散的官二代,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非要出来自讨苦吃。果然还是该怪龙知命,可恶的资本头子。
无奈一抹脸,我先坐起身,双腿盘到衣摆下,往旁边拍拍:“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只能请你坐在这里了。”
龙戬瞧了瞧椅子剩下可以坐的位置,呼吸明显一滞。他避开我的视线,耳根的红晕有向脖颈蔓延的趋势:“你……你何必如此。”
嗯……
不知道为什么幻视到一些会打破第四面墙的画面,比如:坐啊,龙戬。
龙戬:不了不了。
好了,搞笑的段子过去,该进入正题了。
手肘往扶手一搭,我撑着脸,斜着视线盯在他面容上,略一挑眉,“安怎,我好歹是堂堂鹰族少主,配不上你顾命大臣吗?”
“你知晓吾不是这个意思。”
“事情已经做了,现在才来责备我,似乎有些无情了吧。”我拨开滑到肩头的长发,突然停住声音,捂着胸口微微皱眉。
龙戬面色一变,似乎意识到什么,不疑有他,火速走到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你的心疾……”
话没有说完,我骤然动手,指间抓住他手腕,在他未及反应的片刻翻过身将他半压在长椅上。
“你仍关心我的,是吗?”
温暖又柔软的体温,茶色的长发从脸侧滑落,丝丝缕缕,披散在他的唇边、肩头。
淡淡药味弥漫,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这方寸之间。
龙戬眼睛微微睁大,无处可躲的视线不得不对上我的双眼,下意识就想直起身躲避。
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既然关心,为何又要与我保持距离?我的感情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钱?为了朝堂平衡可以牺牲,为了所谓局势可以牺牲。”我俯身贴近,近到能在他清澈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三分痛苦四分挣扎两分悲伤一分决绝,演技十分,“可我不在乎那些,我要的是与你并肩而立,共同面对风雨。哪怕是万丈深渊……只要能在你身边便足矣。”
听我这一段陈情,龙戬他……僵住了。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眸此刻写满震惊与无措,显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更不明白我怎么就从一个在他麾下白拿工资不干活的咸鱼变成眼前这个深情告白的咸鱼。
哦,不对,是咸鸟。
搞不清楚状况归搞不清楚状况,能坐到顾命大臣这个位置,他自然知道我不会无故放失。震惊的眸子在短暂的失神后迅速沉淀,带着审视与探究,嘴唇紧抿。
还有点不能释然的尴尬。
尴尬嘛,我是不会有的,这玩意和我良心一样,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而且龙戬这个样子,还蛮让人新奇的。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副温润如玉、端方沉稳的样子,偶尔脸红起来才让人觉得这人——好纯情啊。
我在心里不要脸的感叹。
“遥……遥慎心。”他磕磕巴巴地开口,视线滑过我的脸,往身后看去。
我捧住他的脸,视线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离开这扇门,我依旧是鹰族少主。可此时此刻,在你面前的,就只是遥慎心。”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呼吸明显乱了节奏。
“不是臣下,不是幕僚,”我的声音渐渐低沉,“就只是一个……心悦于你的人。”
阳光如斜雾,透过疏散半枯的桔树,在狭小的长椅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仿佛时光都在这一刻凝滞。
细白的手指在丰润的唇上游走,视线如同蛛丝互相牵引。终而,身随心动,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
搭在长椅上的手紧了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片刻之后,指节松懈,转而搭在披散的发尾上,像不经意停留在花朵上的蝶翼,起伏着些许的颤抖。
外界的纷纷扰扰宛如落入水中,在这一刻沉寂无声,时间如同静止。唯一能够感知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和柔软。
过了一会,我抬起头,眼神有些无奈:“主上,之前就想说了,你的吻技真的很烂,亲下去和木头无异。”
龙戬……龙戬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我了。他脸颊浮起明显的红色,手搭在我身上移开也不是,不移开也不是,便抿着唇躺在原处,不敢看我。
不逗他了。
我起身坐好,往外看了一眼,方才跟在龙戬身后的影子消失,看来已然离开:“这个贼船,是不想上也上了。”
话中并没有主语,说不清是指龙戬上了我的贼船,还是对方上了我的贼船。
都无所谓。
我想要的目的达到即可。
“你……何必如此。”龙戬撑着椅背坐起身,局促地后移,两人拉开一片空隙,“你本可置身事外。”
“可能吗?”我往后一靠,全身懒洋洋地,像是没有骨头,“早就在一开始,鹰族上下就已经搭在你顾命大臣的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虽然这些年在我的操作下,鹰族逐渐退出朝堂中心,即使现在还有几个未离开,所在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官位罢了。可只要还在妖市这片大地上,鹰族就没有可以置身事外的可能。
我表面上是以白身效忠龙戬,可谁都不能否认我另一个身份,鹰族少主,下一任族长。
龙戬若安然无恙,鹰族尚能偏安一隅。若他真的出事,鹰族绝对难逃算计。
可若……
嘛,换一个角度来看,我倒是希望他能掌握妖市大权,以他的仁心,至少能换来一个海晏河清,我鹰族也能真正安稳。可惜,仁慈是他的优点,更是他的缺点,让他始终不愿意猜疑他那位早已别有想法的兄长。
这份仁善,在太平年月是美德,在这片如今已经蠢蠢欲动的朝堂,便是催命的毒药。
“那也不必……”龙戬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清白、贞洁?”我毫不在意地补足他没说完的话,身姿伸展,懒洋洋道:“这些个东西拿来下饭我都嫌它倒胃口,不过虚名罢了。”
我遥慎心的名声在妖市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放荡轻纵,恣意妄为,出入各大赌坊如同自家后院,千金散尽只图一乐;流连风月场中与美人调笑,却片叶不沾身。那些自诩清高的老古板,哪个见了我不要绕着走?
“但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闻言一顿,抬眸看他。
他迎光坐在我的面前,腰背端直,烟蓝的眼眸在细碎的光点中显出极其温柔恬静的色彩,在他的背后,簌簌落叶随风蹁跹,无声盘旋、落下。
“吾知晓你担心什么,可吾不能这般利用你的名声,况且兄长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他不过是担忧孪生子……”
够了。
我闭上眼,打断他:“那为何非要你来动手。”
龙戬哑然。
龙漪若真的那般介意孪生子之说,他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为何非要龙戬来处理这件事?以他的心性,真的猜不出龙戬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吗?他们可是一母所出,骨肉相连,相伴几十年的亲兄弟。
“别说什么弑子逆伦的大道理,赮是他的儿子,难道就不是你的侄子了吗?”我睁开眼,目光如刀,剖开所有虚伪的粉饰,“他就是要你动手。要你亲手沾上至亲的血,要你从此背负这份罪孽,要你……永远无法坦荡地站在阳光下,以清正之名与他相争。”
“他在逼你,”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诛心,“逼你变得和他一样。要么,你双手染血,自毁仁心;要么,你抗命不遵,他便有理由治你的罪。这是一个死局。”
我坐直身体,逼视着他剧烈动摇的眼眸。
“而他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算准了你的仁善,算准了你顾念兄弟之情!现在,你还要告诉我,他并非有意为之吗?”
龙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这件事我从来未与他这般深入的谈论过,甚至,我从不干涉,因为我知晓他不愿意相信龙漪是我口中的这种人,更不愿意猜疑自己的兄长。
在我的逼问下,龙戬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出青白,连衣袖都在微微颤抖。
望着他这般情状,我心头那股无名火忽然熄了。为难他作什么呢?他本就是这般重情的人。在这世间,如果有的选,谁愿意去怀疑自己一脉所出的兄长,亲手将数十年相伴相知的情分碾落尘泥。
人人都在逼他,站在自己的角度,背负自己的利益,去逼迫龙戬,逼他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残酷。
其实,剥除妖市顾命大臣的身份,剥除开天皇祖之子的光环,他也只是一个……不愿相信兄长会伤害自己的弟弟。
起身坐到他身旁,我略微侧头靠近,却没有选择触碰他,而是稍稍注视着他低垂的、不愿表达任何情绪的双眼。
“此事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早在一开始,我就猜到龙漪的用意,也料到龙戬的抉择,“现在不是很好吗?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和赮见面,只要他并非龙漪的孩子。”
“你……”龙戬的嘴唇微动,抬起的眼睫,眼底翻涌着复杂情绪。
他或许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却从来都没打算让其他人趟入这浑水之中。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又开始死性不改的调戏上司,“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哪怕是万丈深渊……只要能在你身边便足矣。”
龙戬明显一怔,方才的沉重氛围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无赖的调侃打得粉碎。他耳根迅速漫上血色,方才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全部化作如今不知如何应对的生涩反应,“莫要玩笑了。”
唉,好纯情啊。
我耸耸肩膀,想着有这么一个正经的上司,调戏起来固然有趣,不过调戏太过,怕也会玩出火。
正准备收手离开,龙戬却突然拉住我。
我:?
他脸色浮起一点点薄红,目光微微游移,却并未松开手。那双握剑持笔皆宜的修长手指,在我腕间轻松握全,末端的薄茧蹭在皮肤之上,些许滚烫。
“怎么了。”我没想其他,下意识的想难不成这件事他还有什么要交代,便动都不动的看着他。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一分,那点薄茧的存在感愈发清晰。我看见他喉结轻轻滚动,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终于将目光定定地落回我脸上。
“你……和吾成婚吧。”
我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小子,我为你出谋划策,你居然恩将仇报?
龙戬,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还是辞职算了。
中秋快乐啊小可爱们
紧赶慢赶还是把龙戬篇赶出来了。
本来确实有写花影人的打算,正准备动笔的时候发现……剧情忘得一干二净。
还是得回去补一下蝶龙之乱才能写,所以就先写龙戬篇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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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龙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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