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划破浓黑夜幕，重重降落在他眼前时，布鲁斯几乎是要厌倦得叹气了。

梦魇一向是他的旧识，不难想象，毁灭日过后，他经常在蝙蝠灯边与超人碰面。至少今晚没下雨，他的梦境往往在不重要的方面还原度高到离谱，虽说他并不是很乐意专注于接下来的场面，但分心应付雨水从制服缝隙渗进去并贴着皮肤摩擦的感觉毫无帮助——尤其是如果接下来他还得奔跑、跳跃、搏斗、被摔进建筑物。有时候布鲁斯怀疑自己全身上下对付超人最有力的武器是靴子，尤其是结束哥谭潮湿夏夜的巡逻后，脱下它们的那一瞬间准能把超人熏得眼泪直流。

带着这种荒诞的轻松感，布鲁斯看着一枚蝙蝠镖击中超人左侧面颊，尖端将皮肤压得凹陷那瞬间还很正常，随即，锋利的金属反人类地弹开，没能留下一丝痕迹。外星人钢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但伴随蝙蝠镖落地的清脆撞击，冰冷的盛怒在其中爆发。超人抡起拳头，顷刻间蝙蝠侠就撞穿两面墙，深深嵌进了码头的一排废弃集装箱顶上。

这下变成第三人视角了，不过梦境本就没什么逻辑可言。蝙蝠侠翻身跃出自己砸出的凹坑，同时掏出发射枪，朝扑过来的那团红披风命中一枚烟雾弹。超人在那团绿烟中呛住，他掷出的爪钩得以抓住对方停滞的片刻绕上超人的脚踝，随即，蝙蝠侠将超人拽了下来，像个链球运动员一样全身发力把超人摔进一堆破败的民房，造成一长片砖石和木片的废墟。

场景选在旧哥谭港，还行吧，至少他没失常到半夜抡起希望的象征砸碎无辜哥谭居民的美梦。不过显然他的梦还是暴露出了一些潜在倾向，比如现实中身着轻甲的他被超人以那种力度攻击并且硬着陆，绝不可能如此流畅地发起反击，而如果穿的是与超人交战那夜的重甲，他的速度更没法达到二十五岁时的水准了。

有点儿像是电影里的艺术加工，布鲁斯又想，系列片主角的衰老只体现在外表和台词中，而枪伤是个被加粗改锥捅了留下的干干净净的小洞，缠两圈绷带咬咬牙就能克服。观众不喜欢看到子弹把主角的器官搅成浆糊，或者在贯穿伤出口处顺走碗口大的肉块。就连号称高还原的战争片也很少告诉你，被大口径重机枪命中的士兵不会定格特写然后像巨人一样不甘而壮烈地倒下，而是会瞬间碎成几块儿，内容物洒满一地。

“别扫兴嘛，布鲁斯！”迪克喷着爆米花碎屑埋怨，“它们不真实得好看！”

“只要你别误以为自己中了枪还能立刻跳起来打架就行。”

“你就中了枪立刻跳起来打架！”

“只在我跳得起来的时候。”

当然，他可以在梦魇中随意地回忆迪克，而且能记起的细节往往比他清醒时要多。反正已经是噩梦了，有什么关系呢？迪克每次都从晚饭时就嚷嚷着看电影的事，抱来满怀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然后电影没放完就靠着布鲁斯睡着。肩头或大腿上的重量以及毛茸茸的触感总是令布鲁斯莫名其妙地一阵激动，他居然在扮演父亲的角色，而他的儿子靠在他身上，如此充满信赖又平和地入眠。

战斗进行到了比较丑陋的阶段，场景不出意料地换回那垮了一半的石头大厅，而布鲁斯重新穿上了重甲，可能他的大脑终究还是认为这是他打到这地步还没变成一团肉酱的唯一解释。接下来的发展仍然有三四种可能，布鲁斯正冷淡地猜测着，发出绿色微光的长矛被高高举起，一声惊雷，他猛然对上了克拉克被闪电照亮的面庞。

是啊，到这步总会回归第一视角的。克拉克躺在红披风上，两眼大睁，左脸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断断续续地喊出布鲁斯的名字。布鲁斯本能地将氪石长枪往回抢，有时候他能成功，但今天没那么好运。今天长矛随闪电的光落了下去，一片黑暗中，布鲁斯听见噗嗤一声，枪头有些许阻滞感。这也不太对，将武器捅进人类或者身体结构类人的生物的胸膛没那么容易，仿佛要说明这点似的，他的胳膊将长矛拔出来又重复了一次，手感好像在捅一大块去骨牛排。

但血腥味以及爆炸后烧焦和尘土的气味是实实在在的，涌进他鼻腔造就全身麻木、头脑空白的片刻，他挣扎着回神，听见克拉克在以整个呼吸系统都灌满血的那种声音呛咳，断断续续地呼喊他的名字。

“你……”

布鲁斯试着睁开双眼，效果是他仅仅在梦里眨了眨眼。还没结束吗？都到这份上了，他还得听完那句“你会导致他们杀死玛莎”？杀害克拉克后又没能救下玛莎，他的梦境很久没糟到过那个程度了。

“做得很好……”伴着那呼哧呼哧的濒死喘息，超人却如此说。

“这是对的。”

超人的嗓音变得更加澄澈，就好像血液已经流尽。这时又一道闪电落向人间，照出年轻神明那张惊人惨白的脸。超人的双眼已失却神采，瞳孔放大凝固，就像布鲁斯亲手合上时那样。

“不……”布鲁斯听见自己说，似乎他才是血流一地的那方。

“你早该这么做了。”超人的嘴唇翕动，听上去宁静平和，听上去像是原谅。

“不要……”抽身其外的超然和理智弃布鲁斯而去，他四肢一齐用力，拼命想将钉住超人心脏的长枪拔出，“不不不……这不对……”

“谢谢你。”超人呼出最后一丝气息。

两声枪响，弹壳与几十颗洁白的珍珠滚落在地面上，寂静降临，但布鲁斯分明感到世界在无视地心引力旋转，听见有人在尖叫、尖叫。

“布鲁斯！”那种好像要定格成永恒的宁静从超人的嗓音中流逝了，实际上，超人突然变得非常聒噪，“布鲁斯！醒醒！蝙蝠侠！”

为什么？他又想起他们还有个玛莎需要救了？布鲁斯冷酷地如此想着，冒着扭断手腕的风险挣脱桎梏，掌根猛击超人那张该被收录进教科书的脸。

他手好疼。

“啊。”布鲁斯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湿的睡衣和毯子像蛇一样缠住他的身体，他能闻到森林和臭氧，他卧室的窗大开着，窗帘在初冬哥谭刺骨的冷风中飘动，与不速之客的披风遥遥相应。

“清醒了吗，蝙蝠侠？”超人问，声音没那么聒噪了。他松开布鲁斯的左手，并稍稍飘起来了一点，减轻膝盖压在布鲁斯肚子上的重量。

“你打算监听我到什么时候？”布鲁斯厉声喝问。他熟悉黑暗，透过稀薄的晨光，他能看清超人平静的面庞——不至于像在他噩梦里那样，但也不像是刚从平流层外超音速赶到某人床畔。

“你在喊我。”超人说，“喊超人的声音我一向都听。”

哈，棒极了。天晓得这世上每时每刻有多少人为什么样的理由呼唤超人，展示死而复生的奇迹后，超人几乎已经成了某种概念，成了教堂或神龛本身，无数的人排队入内祈祷，参拜自己的**。

而且超人确确实实地正愈发接近那种状态，成为真正的神而非一身神力满腔赤诚的凡人，这是克拉克新生命的追求。

“是吗？”超人肯定能听见他仍然响若擂鼓的心跳，布鲁斯脑袋左后方的一根血管正和他的右手一起随心脏的节奏嘣嘣跳痛。“我喊的是您的哪个尊称？”

“都有。”超人低下头，“你把手伤得更重了。”

话中所指的那只手正按在他胸前的金色S型标志上，微微陷入其中，外星织物的触感与披风同样奇妙，凹凸不平又无比光滑，但布鲁斯知晓，它所覆盖的皮肤与人类无异。不，应该说，无异于人类但臻于完美，在阳光下笼罩着一层金色光晕，像是古希腊艺术家为诸神创作的塑像。

“我已经尽量把脸变软了。”超人继续，“但你的力气太大，你得过一阵子才能用右手了。”

他的手抬在靠近胸部的位置，像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碰布鲁斯的手，也许他觉得碰了布鲁斯就会打破某种平衡，导致布鲁斯干出什么更疯狂的事。韦恩大宅的供暖已经恢复，但一扇大开的窗还是足以令冷空气在房间内占据上风，布鲁斯的汗水迅速变得冰凉，同时他能摸到、甚至闻到热度从超人的身躯向外辐射，他掌下的肌肉富有弹性活生生的。他吸气，呼气，然后冷笑。

“这就是超人吗？”他讥讽，“别人打你的时候，你把脸变软，以防别人在你脸上伤了自己的手？说不定还鼓励对方打另一边？难怪人们把你的雕像放在市中心了。”

“我并不喜欢被打。”超人回答，“但如果你想再打，或者想脱掉我的衣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受伤，你可以看到。”

别告诉他超人连他的念头也能透视，但另一种可能是布鲁斯刚才惊恐的胡言乱语泄露了他噩梦的内容，很难断定哪种更糟。“但更进一步的内容还在菜单上？”

“我说过我想帮你，这个提议永远都有效。”

布鲁斯再次深深吸进一口气，近乎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如果这是梦的话，甚至是他所有梦中比较好的一种。然而这是现实，现实是超人跪在他身上，诚恳又悲悯地建议他脱自己衣服，而布鲁斯完全清楚原因，且有一部分的他大声叫嚣要按超人说的做。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慷慨吗？”他气喘吁吁地问，“你让多少人脱过你衣服？”

但他的手仍然没有离开超人的胸膛，在越来越寒冷的房间里，受伤的右手渐渐成了他身上唯一温暖的地方。这远远不够，他想摸超人颈动脉的搏动，将耳朵贴在超人胸口听里面回响的声音，想要用尽自己的每一寸膜拜那具完美无瑕的躯体；同时他像个小学男生一样想激怒对方，迫使克拉克?肯特与自己争辩。克拉克算不上难相处，他身上有种与玛莎相似的宽厚，总愿意体谅别人，但他也能像两人初见时那样既尖刻又固执，在布鲁斯指责他莽撞行事时寸步不让。

从克拉克在黄太阳光灯下睡醒开始，他们一直争论到阿尔弗雷德为布鲁斯的右手更换冷敷袋。克拉克讷讷地住口，询问布鲁斯的伤情，而老管家只嘱咐了布鲁斯几句老生常谈的注意事项，从头到尾背对屋内第三人并当其不存在，布鲁斯只得自己告诉克拉克没有骨折，要不了多久就会康复。

“这对你的意义不一样。”超人终究还是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和手掌之间，注视像被火烫了一样战栗的布鲁斯，“只要你需要——”

“滚蛋！”布鲁斯成功夺回自己的手，曲腿踹向超人。超人顺势往后一闪，关上了窗户，同时也把自己跟布鲁斯关在了同一空间。

“如果你还记得人类语言的意思——我拒绝了。而且你未经许可入侵了私人住宅。”超人飘回来时，他进一步蜷缩到床头，又咒骂自己像只受惊的蠢猫，“还有什么事？”

“你的手得处理。”超人回答，“潘尼沃斯先生原本正要朝这边来，刚回房间去了。”

操，这个夜晚越来越棒了。“我可以自己处理。”

“是我造成的，我来帮你。”

这股不讲道理的犟劲儿倒是跟克拉克如出一辙。布鲁斯疲于争论，翻了个白眼，干巴巴地报出最近的急救箱所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