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痂》

宇津木德幸被一只黑猫抓伤了手臂。

根本来不及躲避,尖锐的爪子就狠狠穿透了他衬衫的长袖,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三道深长的伤口。

鲜红灼烫的血液从伤口涌现出来的瞬间,他清晰地听到了他的皮肤发出和气球炸掉一样的爆破声。而他的灵魂也不受控制地从这具躯壳被炸开的破口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那破碎不堪的灵魂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同样破旧的躯壳。

他能看见,他的这具躯壳缺失了半个脑袋,垂下的斜长发丝遮挡着空洞的双目,刚刚被抓破的衣袖在风中微微颤动着。还有从他的心脏深处绽放的那朵染了鲜血的白蔷薇。

轻飘飘的灵魂状态下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止不住的鲜血很快浸透了他的袖口,然后“滴答滴答”地顺着他悬在半空中的指尖滴落在地面上。

炸毛的黑猫仍在他的面前低吼着。

它从喉咙里发出“嘶嘶”警告的声响,金黄色的瞳孔几乎缩小成针尖样,像是在“宣告”面前这个穿着棕黄色衬衫的家伙,是比世人眼中的黑猫更为“不详”的存在。

这几声短促的、来自于黑猫的低吼使他终于记起,现在的他还蹲在车水马龙的路边。

身旁马路中央的汽车呼啸而过,留下极为不耐烦的几声鸣笛。于是,他的灵魂又匆匆回到了躯壳里。

他抱着纸箱站起身,同时托举着他那沉甸甸的灵魂。

幸好,现在的他脑袋是完整的,眼神还是能够聚焦的,心脏也没有破一个大口子。

浑身上下,就只有疼痛这一种鲜明的感觉......他终于迟钝地感受到了从手臂伤口处传来的痛感。

这起事件的起因很简单:宇津木在路边看见了一个写着“请带我回家”字样的纸箱,里面瑟缩着一只炸毛的黑色幼猫,看起来应该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宠物猫。当他将身上仅有的食物——一根火腿肠,递到黑猫嘴边时,就发生了上述的抓伤事件。

傍晚时分的神知大学门口,人来人往。却始终没有人能注意到站在学校门口抱着纸箱的宇津木,和纸箱里的黑猫。

走进校门口时,他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一大片衣袖。

但他还是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先将被遗弃的黑猫交给学生会后,才来到校内的医务室。

校医看见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大惊失色,匆忙拿出急救箱替他清除血迹并简单包扎。

宇津木隐约记得自己租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里的碘伏棉球和医用绷带快用完了。于是临走前,他还向校医多要了几份碘伏和医用绷带。

但是校医建议他尽早去学校附近的医院注射狂犬疫苗与破伤风疫苗,尤其是像这样又深又长的伤口可能还要缝针。

宇津木听话地点点头,从校医的手中接过了医用绷带和几罐碘伏棉球,然后出门右转再直走,又在实验室里熬了一个通宵。

倒也不是说他目前的研究有多重要,非得在这个时候熬通宵才行,而是“受伤”二字在他心中的重量实在太轻罢了。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伤口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第二天的他迫于饥饿而不得不提早从实验室撤退,拿着资料走出实验楼的时候,他见到了一名被众人簇拥着的、拥有着偏紫色粉发的貌美青年。与其说他是青年,实际光看外表,他更像是一个误入大学校园才出现在这里的高中生。

青年轻轻挥手,原本枯死的刺槐树便瞬间恢复生机。

“这是神迹啊。”宇津木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喊。

那名青年的微笑温柔而治愈。他就像是“星星”一样的存在,散发的光辉能够治愈这世上一切痛苦与不安。

此时此刻,在宇津木的心中,或许这样的笑容才是比让刺槐树复活更圣洁的神迹。

这是他与初鸟创初遇的场景。

在此之前,他从未发觉这个令他憎恨的世界,也有着那么美好的一面。

尽管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快步离开这个地方,毕竟那样的大人物不是像他这种人有资格驻足仰望的存在。

可是这里的一切,不仅是因为和煦的微风、不仅是因为复苏的刺槐树、更是因为那位被众人簇拥着的站在树下静静微笑着的青年,这样美好的画面都令他不得不驻足发愣。

然而,当那位像“星星”一样的青年唯独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时,他却下意识移开了自己原本注视着“星”的视线。

与那位青年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好像瞬间被某种无名的情绪紧紧填满,然后又被狠狠拉扯撕碎。

于是他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转身又走进了实验楼。

——

饥饿、寒冷、疲惫。

当宇津木回到阴冷黑暗的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并不是忠于口欲的人,所以只会在身体感到过于饥饿时才会选择补充一些必要的能量。不知为何,他的体质似乎从小就比一般人要好一些。即便吃得很少、睡得很少,也能和正常人一样活着。

就只是单纯的,活着。

因此他现在的冰箱里只剩下一袋用于充饥的面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用杯子接了一杯冷水,然后大口地灌入口中。冷水并不能缓解胃部的饥饿,只会加重他对这个可怜的器官的虐待。

在宇津木的口中,那份干燥寡淡的面包,似乎光是将它简单的吞咽,都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有时候他也会思考,如果人类完全不需要食物和睡眠也能活下去,那就太好了。

他取出从医务室带回来的碘伏棉球,然后拉起手臂的衣袖,拆开绷带。只见原本被猫抓伤的三道伤口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他将衣袖再向上卷了些,在冷光灯的照耀下,才得以看清类似这样的伤口似乎不止三道。

有的已经愈合成疤、有的血痂尚未完全剥落,这样的伤痕如不断生长着的藤蔓一般,一直延伸至被卷起的衣袖所遮掩的更高处。或许这样的伤疤不仅仅存在于这只手臂,但因为他的身体常年被长袖长裤遮挡,而无法被世人想象像这样存在于衣料下的伤痕究竟有多少道。

宇津木熟稔地用碘伏棉球消毒着手臂上的伤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的、形状不规则的、有浅有深的伤口。

他早就习惯了。麻木的皮肤对于疼痛的感知,好像也不再那么明显。

毕竟再夸张的伤口也终将会有结痂的一天。

当血痂脱落的那一天,会诞生崭新的疤痕。

然后,再度迎接新的伤口。

——

“宇津木先生又失眠了吗?作为您的心理医生,您可以尽可能地信任我。”

“是的。上一次像这样失眠得厉害的时期,还是在国中时代。那个时候,我一旦闭上双眼,即便只睡五分钟,也会做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和从童年起就梦到的噩梦一样。”

“哦?究竟是什么样的梦境困扰了您那么多年呢?”

“梦到自己成为了一名大司教。是一名罪人,大罪人。尽管也曾有过能称得上美好的回忆,但我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最后的最后,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只能永远地消失于现世。”

“真是不可思议的梦境啊。”

“有时候,我简直无法分清究竟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毕竟那些梦境很真实,尤其是前半生的记忆和我现在的生活一模一样,就像是我带着记忆重生了一般。”

“那么您也一定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吧?”

“是的。但我认为,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即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和以前一样的道路。”

“原来如此。”

“或者也有可能,现在的我活在某个被精心编织而成的梦境里,现实的我早已死去。我只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做着重复的梦罢了......抱歉,我大概是又有些不清醒了。”

“......所以,您一直选择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使自己保持清醒?”

“也许吧。”

“那么,我想请问,像您这样的行为存在多久了?”

“从国小一年级......不,也许更早。但记忆最深的是国小一年级。”

“那一年有发生了什么事吗?”

“因为情绪崩溃而只能死命地咬自己的手,然后把一颗即将脱落的乳牙咬掉了,哈哈。”

“呃......我是指,是什么原因使您做出了会咬自己的手的举动呢?像您所说的,那个时候情绪崩溃的原因。”

“没有。”

“什么也没发生?”

“不,只是因为我人生中的每一天,都是不幸的延续罢了。”

“请讲。”

“从小缺爱的家庭环境、不断遭受校园暴力与被各种造谣的学生时代、每日在脑海中的自我批判与审视......真要一件件讲出来的话,似乎每一天都有不一样的不幸。所以我想,并没有全部说出来的必要。”

“我大概了解了......那么,您认为自己能从这样的行为里获得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这单纯只是一种宣泄情绪的方式。但是说实话,看着一道又一道伤口从刚刚形成到逐渐愈合的整个过程,这很容易让人上瘾。”

“除您以外,有人知道这件事吗?”

“除我以外,没有人知道。关于这一点,我还是很有自信的。”

“......宇津木先生,我对您的建议是,尽早去专业的医院接受治疗。”身穿白大褂的看不清面容的医生重重地叹息着,“我想您也有所察觉,既然我再度出现在这里,说明您的病情更严重了。”

“抱歉,先生。”宇津木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冰冷,“唯有这一点,我做不到。”

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医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于是宇津木疲惫地合上双眼:“还是请您快点从我的脑海里消失吧。”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他对面的沙发空无一人。

他坐在自己昏暗的出租屋内,原本摆放着冷水与面包的桌面早已空空如也。

寒冷与黑暗就像是隐藏在阴暗里的未知巨兽,它们释放出名为“绝望”的蜘蛛网缠住坐在沙发上的宇津木,然后又一寸一寸地收紧,试图将被困于黑暗中的他吞噬殆尽。

只见宇津木冷着脸站起身,打开了墙上的灯光开关。漆黑的出租屋终于有了几分光亮。

他又接了一大杯凉水,然后一口气喝完。果然再度感觉到了来自胃部的抽搐痉挛,但他同时也收获了自己更清醒的精神状态。

不得不说,当疼痛只能与“清醒”二字挂钩的时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实。

——

宇津木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内的沙发上。

这里是学校研究室的隔壁,教师办公室。因为和校外组织合作的关系,这里被用作那些外来的人员日常办公休息的场所,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初鸟创。

那天,全身心都投入研究的宇津木正在实验室进行他的新课题。却没想到正好遇见初鸟创主动来到实验室考察研究的进程。

尽管这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次会面”,但初鸟创却似乎早就得知了他的姓名,甚至还知道了他最近的新课题。

只记得当时初鸟创笑眯眯地对他说着“宇津木君最近正在准备论文吧?很有趣的课题呢!想在《XXX》上发表吗,可以是一作哦~”......然后,今天他就出现在了这里。

独自坐在办公室等待初鸟创的宇津木是肉眼可见的局促、不安。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万分懊悔。

要不还是先走一步......正当他下定决心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初鸟创却忽然出现在了门口。

“宇津木君来得真早!喜欢喝热可可吗?”

对方的手里还拿着一罐新买的可可粉。

“啊......谢谢,多谢款待。”宇津木又默默撤回了迈到一半的脚。

初鸟创似乎今天心情颇好。宇津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从对方那副万年不变的微笑表情中感觉出这样的微妙变化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眯着双眼看不见东西的原因,初鸟创一个手抖就倒多了可可粉、又一个手抖就倒少了热水,表层的可可粉甚至因为水温不够和搅拌不充分而结块......不得不说,真的是一杯非常失败的热可可呢。

“啊哈哈、太久没自己泡热可可,稍微有点生疏了呢。”初鸟创此时僵着脸微微笑着。仿佛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宇津木。

于是宇津木开口:“还是我来吧。”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就泡好了一杯完美的热可可。

“请慢用,小心烫。”宇津木将泡好的热可可递给初鸟创,然后自己则拿起了由初鸟创泡好的那一杯。

初鸟创用双手捧着热可可,是他记忆中熟悉的温度。丝滑醇香的味道散发在周身的空气中,是能够令人感到愉悦舒畅的、世人口中名为“幸福”的味道,至少迄今为止他是这么理解“幸福”的。

“宇津木君,你的那杯......不如重新泡一杯吧。”

宇津木浅浅喝了一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没事,正巧我喜欢冷的。”

虽然这杯可可的口感不佳,但对他而言,这和单纯地喝冷水似乎也并没有多大差别,毕竟像这类热可可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解渴功能差一点的饮品罢了。

“宇津木君受伤了吗?”初鸟创忽然发问。

“......嗯?”宇津木一愣。

“你的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绷带散开了。”

宇津木下意识地缩了缩衣袖,试图将绷带的一角塞进去:“没事的,多谢您的关心。”

“受伤的话,很痛吧?”

“不。只是小伤,当然不痛。”

说谎。当然很痛啊。

受伤、再生、继续受伤、继续再生、不断受伤、不断再生......怎能不痛?

但是宇津木只是一昧地否认着。

“只需要三天......”

“?”初鸟创表示疑惑。

“最多只需要三天,无论是怎样可怕的伤口,都能愈合。”

第一天,只有疼痛。第二天,形成血痂。第三天,开始成疤。

这整个过程中,只有形成血痂的过程中会很痒、很难受。是那种近乎无法忍受的,从骨髓深处绽放的痒意。那是远比单纯的疼痛更为可怕的折磨。

倘若无法忍受的话,就会一直陷在第一天与第二天的可悲循环中。

但正如他所说,假如不断经历这个过程的话,真的会上瘾。

初鸟创收敛了笑容。

他微睁开双眸,不稳定的猩红色从他的眼瞳转瞬即逝,紧接着映照在他双瞳内的,是幽深的血红色。他伸手贴在了宇津木绑着绷带的手臂上。

然后,正如宇津木和他初见的那一天一样,一束温暖的白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见状,宇津木有些诧异地拉起自己的衣袖。

绷带之下,他的手臂完好如初。倘若不是他亲自上手从手臂摸到手腕,从指尖传来的光滑的触感是那样真实,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那满是疤痕的皮肤竟然还有这样细腻光滑的一天。

“简直是神迹。”宇津木喃喃自语。

“宇津木君,”初鸟创的面容依旧带有宇津木看不懂的那份冷意,“对于‘死亡’二字,你有着怎样的理解呢?你会认为,死亡,是一种对罪人的惩罚吗?”

沉思片刻,宇津木回答道:“是解脱,是告别,是终焉,亦是无法再次见面。”

他继续说到:“但是初鸟先生,在下认为,比起‘死亡’......‘回忆’二字,才更是对犯下‘困于过去停滞不前之罪’的人的惩罚吧。”

宇津木抬眼看着对方的双眼。

“是吗......”初鸟创眼眸低垂,“看来宇津木君对此,比我有着更深的理解呢。那么你认为,已经谢幕的演员,再次回到舞台是出于什么缘由呢?”

“如果‘演员’本身不愿意回到舞台的话......即便观众下跪乞求或是再如何吵着闹着要退票以此来威胁,也是没有用的。”

宇津木回答完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沉默许久后,初鸟创抛出了另一个不那么沉重的话题。

“宇津木君,对于未来,你有什么规划么?”

“首先肯定是努力从神知大学毕业吧,”宇津木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然后可能会去到家族名下的企业,帮助家中的大哥打理事业,然后,听从父辈的安排娶妻生子……这样子。”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来说,应该是这样子的。

“这应该是你父亲和家族内的想法吧?”初鸟创喝了一口热可可,看起来似乎并不认可宇津木所说的话,“那么你自己呢?如果家族给你安排不喜欢的伴侣联姻,也要全盘接受吗?”

自己......关于他人生的未来吗?宇津木微怔,似乎从来没人询问过他这个问题。毕竟在他的潜意识里,如果没有遇见名为“初鸟创”的存在,他的人生应当就是那样的吧。

“应该就是和父亲所期望的一样吧。关于未来伴侣方面,倒是从没考虑过这么多。如果当真遇到不合适的伴侣,我想我也有权利拒绝。”

但......事实上,那也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吧?他的人生,就像是早在出场前就被设定好一样。所谓的“因子”与“神之爱”,早已将他与“宇津木德幸”这个名字紧紧束缚在了一起。

无论缺失了哪一部分,都不再是属于“宇津木德幸”的一生了吧。

“那么,你有想过脱离本家,去外面看看吗?”

“您是指?”宇津木不解地发问。

“比如自主创业,当上某个企业的老板。然后眺望雪山、穿行沙漠......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初鸟创似乎在宇津木的面前勾画着一张根本不存在的蓝图。

“抱歉,我从未考虑过这些......”宇津木神色认真地回答,“这些都是距离我很遥远的事情。”

“这样子么?那么不如我们讨论一些更切实际的事吧。宇津木君,我能否在此向你发出最诚挚的邀请,请你加入由我创建的组织?”

“由初鸟先生创建的,会是怎样的组织呢?”宇津木低着头,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已经喝了一半的冷可可,依旧完整地倒影出了他此刻看不出悲喜的脸庞。

闻言,初鸟创难得完全睁开了双眼,血红色的眼眸是近乎溢出的某种情绪。也许这种情绪,连他自己也无法准确地形容。但此时此刻,他能够感受到那份情绪所蕴含的感情是如此强烈。

“我决定将它命名为,‘阿卡夏之民’。”

宇津木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初鸟创。

初鸟创的红眸没有想要合上的意思,他同样静静地望着宇津木。

“别担心,这可不是什么会进行非法人体实验的邪恶组织。宇津木君想要加入的话,薪资会有优待哦。按照目前的研究进度来说,能够完全被我控制而不受所谓的情绪影响下的细胞,也许能够开发出更高效的疗愈药物也说不准呢。”

然而这一次,宇津木并没有当即给出答复,而是沉默了许久,然后才礼貌地抬头向初鸟创微笑着:“感谢您的邀请,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

“......约会?!德幸先生,我真是太惊讶了,竟然能从您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电话的另一头,宇津木的妹妹聪果很是吃惊。

“不、这只是朋友之间的聚餐。比起‘约会’,用‘会面’二字来形容或许更贴切吧。”

“那意思可就差得太远了啊......所以,就为此,你还要特意推掉本家里例行的聚会?”

“也许是终于下定决心去追逐属于我的那束‘光’了吧。”

“好深奥哦......听不懂。但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你从未缺席是事实吧?”

“所以父亲那边就拜托了。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啊啊、当然没问题。事实上这次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聚会,他一定会理解的。不过......德幸先生毕业后真的打算加入那个叫‘阿卡夏’的组织吗?”聪果的语气听起来还是有些为难,即便她的嗓音因为电话的电流而有些失真。

“嗯,是‘阿卡夏之民’。”宇津木似乎正在微笑,“由我朋友创建的。”

“我明白了。哈哈、毕竟真的很少有从德幸先生口中听闻‘朋友’一词呢。那么......祝您有个愉快的假期。”

“谢谢,愿你同样假期愉快。”

初鸟创约宇津木来到了咖啡店。

高雅安静的环境内,除了优雅的曲调,还有客人们用餐时精致的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

宇津木替初鸟创点了一杯热可可和一份巧克力蛋糕,给自己点了一杯冰镇柠檬水和一份提拉米苏。

宇津木低着头,默默注视着自己面前的这份提拉米苏。

“好吃吗?”

宇津木闻声抬头,就看见初鸟创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那块提拉米苏。

“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尝尝。”

宇津木默默将盘子向前推了推。

初鸟创用叉子叉起表面的一块送入嘴中,还没能细细品味,就狼狈地吐出了舌尖。

“好苦。”

因为他只吃了全是可可粉的那部分,当然会感到发苦。下层的奶油依旧是甜得发腻的那种。

宇津木用叉子轻轻刮去最上层的可可粉,然后叉起最中间奶油的部分,自然而然地就递到了初鸟创的嘴边。

当他看到初鸟创忽然睁开红眸盯着他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冒犯别人的事。他怎么可以用自己的叉子叉起蛋糕喂别人!而这个被投喂的对象还是初鸟创!

“啊、抱歉,是我冒犯......”他下意识就想将伸出去的叉子收回。

然而未等他说完,初鸟创就张嘴咬住了宇津木手中即将“撤回”的那块蛋糕,还有叉子。

“唔,这次很好吃!”初鸟创满意地用舌尖舔了舔唇边沾上的奶油。

宇津木呆若木鸡。

“宇津木君看起来黑眼圈很严重啊,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最近还在忙课题和论文的事吗?”初鸟创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不知为何,宇津木只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根本无法撒谎。

“前段时间晚上失眠得厉害,即便堪堪入睡也总是做一些噩梦。”宇津木叹息道,“看到过一些模糊的场景,以及听到了很多意义不明的‘内心独白’。”

“哦?可以跟我说说吗?”

“......”宇津木沉默不语。

“不可以吗?”初鸟创丝毫没有想要放弃追问的意思,明明他光是睁着红眸就给人一副能够看穿一切的感觉。

“具体的片段有些记不清了。常常梦见的画面是,梦中的‘我’愤怒地喊着‘背叛者’,以及......您微笑着说要拉我入地狱的场景。”宇津木的表情很是尴尬,“抱歉,说出这样的荒诞的梦境属实有些冒犯您了,您就当是我在胡言乱语,请尽可能地嘲笑我愚蠢的梦境吧。”

初鸟创面上堪称完美的微笑直接凝固了。啊......那可确实是“绝赞愚蠢”的梦境呢。

“怎么就光记得这一段了呢。”他低声喃喃,然后抿唇陷入了沉默。

见到初鸟创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宇津木有些不解,但还是主动开了口。

“我大概能理解您会再次约我见面的理由。您是像星星一样的大人物,您的温柔是我见过的最温暖的光。但是......”宇津木顿了顿,“我并不认为这样的奇迹是会出现在我的身上。”

不,你不理解。初鸟创很想开口这么说。但他还是换了个说法:“为何会这样想呢?”

“也许只是因为我的不自信。”宇津木放下手中的叉子,默默喝了口冰镇柠檬水,“又或许,是因为我有些累了。”

是他的自卑、懦弱、胆小,编织成一个将他与世间割裂开的牢笼。笼罩在他头顶的,永远都是那片抹不去的阴雨与雷云。而他就是那个被困于此的囚徒。

“怎么会呢,你才十八岁,属于你的人生都还没有开始。”

“......也差不多能够看到人生的结局了,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不是吗?”

“那么、我呢?”初鸟创的语气显而易见地低落了下来,“对于这个世界的你来说,我又是怎样的存在?”

“您过得很好,并没有陷入迷茫,只是纯粹作为自己而活着。您的眼神很温柔,笑容也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圣洁。而且,您已经理解了‘喜怒哀乐’,在有关情绪的方面,您看起来甚至比我过得更潇洒......抱歉,说笑了。”

“所以,这个世界的您并不需要我。”宇津木得出了以上结论。

“......”初鸟创罕见地没能接上话。

“不对哦。还是有遗憾的。”沉默许久后,初鸟创叹息道,“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德幸?”

“当然可以。这是我的荣幸,初鸟先生。”

“你也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我想你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星’,更不是所谓的‘神之子’,而是作为‘初鸟创’而存在。”初鸟创睁开双眼,“我是作为‘初鸟创’而存在的初鸟创。”

宇津木的双眸罕见地出现了名为“迷茫”的神色。但出于内心对眼前之人无名的信赖,他下意识点了点头:“是的,您是名为‘初鸟创’的存在。”

“身为‘星’的初鸟创为了所谓的约定而活着。但是身为‘初鸟创’的初鸟创,是为了宇津木德幸而活着。”初鸟创如此说到。

“你能明白吗?”他郑重地放下手中的叉子,望向宇津木。

“我是为你而来。”

宇津木愣在了原地。

“那个时候,我明明能够从细胞里清晰地感受到你的痛苦。”初鸟创继续说,“但是很抱歉,从始至终,我都只是看着,什么也没做。”

初鸟创很清楚自己才是那个最初的“原罪”。但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法找准属于自己的定位。他迷茫过、挣扎过,也曾“拥有过”、“失去过”。

然而他只是将自己置身事外。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好像什么都已经发生了,好像什么都做错了,好像......才堪堪醒悟,这个世界所谓的“神”,似乎从未爱过他。

忠于自己而活。这是最后的最后,他才领悟到的信念。

“您不必为此感到抱歉,您并没有做错什么。虽然这个世界的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事......”宇津木努力组织着自己破碎的语言,“但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个世界的‘我’,直到最后也没有后悔,不是吗?”

骗人。既然如此......我为何没能在地狱等到你。初鸟创很想面向宇津木直白地提出这样的质问,但看着对方逐渐低垂的眼眸,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又开始剧烈动摇了起来。

“那么,这一次选择主动移开视线的你......我唯一认可的信徒,你现在还愿意和曾经一样,继续用虔诚的视线,一直注视着我吗?”他向宇津木如此开口问道。

正当初鸟创以为宇津木又将陷入无尽的沉默时,却忽然见到对方神情严肃地开口:“在那之前,能否允许我,向您确认一件重要的事?”

“请讲。”初鸟创的神色同样认真了起来。

“这一次......”宇津木的双眸中倒映出来的那双属于初鸟创的红眸简直红得耀眼,“您还想‘赢’吗?”

赢。

想要赢。

那个曾经陷入迷茫的,不断迷失自我、寻找自我,又遭受致命打击的“初鸟创”,一生的执念,似乎都在“赢”这个字上。

但是......即便如此......

初鸟创没有立即给出回答,但他那充斥着血色的深邃双眸早已给出了答案。

“我明白了。那么,我的回答,自然也是肯定的。”

被初鸟创注视着的宇津木果断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然后迈步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单膝跪下。

“或许这个世界里的我能够坚持到现在,就是希望能够再见上您一面。尽管如今的一切似乎都和原本的有些不同了,但我认为,我还是我。是您所认识的那个‘宇津木德幸’。无论这个世界里的您是否需要我,我想要追随您的这份思绪,并不会改变。”

“我并不清楚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未来的结局是什么。但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我们的结局依旧是会堕入地狱,”初鸟创璀璨的红眸深深地盯着面前的宇津木,“......即便如此,你还是愿意追随我吗?”

“是的。”

“那么,可以再对我说一遍吗?德幸。”

“什么?”

“我在地狱没能等到的,请你再一次复述的、我们之间的约定。”

“请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请笑着吧。那样的话,我发誓直到此生破灭为止都将伴随您左右。”注1

宇津木德幸静静地注视着初鸟创,在这个世界里首次说出了他的誓言。

“你并没有和那次一样向我微笑。那么,这一次也是发自内心的吗?”

闻言,宇津木伸手拉住了初鸟创的手,与他一同抚摸着自己的心口。他们两人的手掌之下,是在他这具冰冷的身躯内跳动着的炽热的心脏。

“请务必相信我对您的誓言,那或许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意义了。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德幸你啊,果然是个太过纯粹的笨蛋。难怪下不了地狱!”初鸟创却忽然收回了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拿起了叉子,一口吞掉自己面前剩下的所有提拉米苏。

“‘笨蛋’......吗?这听起来似乎很奇怪。创,或许我更喜欢‘愚者’这个称呼。”

这个世界的宇津木德幸在初鸟创面前,第一次展露了发自内心的浅浅微笑。

——

“叮咚——”

“嗨~德幸!”睁着红眸的初鸟创面带微笑。

那个拥有着偏紫色粉发的青年怀抱着一只黑猫和一束白蔷薇,站在黑黢黢的楼道里。青年的长发高高扎成马尾,身上的衣服也是一眼望去就是“能够引领时尚的潮流”的潮牌。

真的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的人物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简直就是,格格不入。

宇津木打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的他下意识“啪”地关上了门。

是他开门的方式有误吗?沉默了三秒后,他又犹豫地打开了房门。

“?”就看见初鸟创怀里抱着黑猫,歪着头看着他。

“呃......创?你怎么会在这里?抱歉、刚刚真是太失礼了!”宇津木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脚边没收进鞋柜里的运动鞋朝边上踢了踢,“是找我有什么事吗?稍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换身衣服......”

“不是哦,我是准备搬过来和你一起住的。”

初鸟创将手中的白蔷薇一把塞进宇津木的怀中,然后伸手抚摸着怀里的猫猫,微微侧了侧身子。

他的身后有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行李箱,看样子早就做足了搬家的准备。

“诶?诶——”宇津木只觉得自己的双眼在前半生从未瞪得如此之大,简直是瞳孔地震。

“还有这只猫猫,很可爱吧?是我在来的路上捡来的,不觉得它和德幸你很像吗?”初鸟创将怀里的黑猫高高举起,正好举到宇津木的面前。

被举起来的、似乎有些眼熟的黑猫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宇津木的脸颊。

“诶?”宇津木愣在了原地,下一秒大脑直接宕机了。

他差点一个手滑又把房门直接关上......然而在那之前,初鸟创已经“大摇大摆”地抱着黑猫走进了屋子里。

“......所以说就是这样。因为某些不可抗力,总之他们就是和神知大学取消了合作关系,而由我主导下的‘阿卡夏之民’的创建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筹备,所以现在的我无家可归了呢。真是的,明明这一次没有发生那起事件......还是说,这就是命运?或者说宿命?所谓的《因子论》?”初鸟创摊着手,红眸里闪过几分无奈。

“或许是因为神之爱吧。”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的宇津木随口回答道。

“但是,创,你好歹也事先说一声......”用手紧紧抓着门板的宇津木,只觉得这块脆弱的门板都快要因为自己眼下的窘迫而被抠烂了。

毕竟他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来得及收拾一下。

“事先说的话,德幸肯定不会同意吧?或者会短时间内帮我另外租个更大的房子,那样不是显得很刻意吗?”

“......您可真是了解我。”

“那是当然。”初鸟创唇角上扬的弧度越发放肆了起来,“那么,在你毕业之前直到加入‘阿卡夏之民’的这段时间,就请多多指教啦!”

“什?那么久......啊、好的。也请您请多多指教,创。”

初鸟创忽然凑近了他。

好近!宇津木下意识向后仰了上半身,却差点因为重心不稳而向后摔倒。

“哈哈哈!”初鸟创笑得眉毛都乱飞了。

宇津木不知为何也跟着笑:“哈哈哈。”

“您的情绪真的丰富了很多呢。”宇津木感叹道,发自内心的。

“当然,因为现在的我可是初鸟创啊。”

几分钟后,正当宇津木仍在“欲盖弥彰”,试图努力“挽救”一下这个又小又挤的屋子的时候,初鸟创又忽然开口了。

“德幸,这次可一定不能失信,要好好陪我下地狱啊!毕竟我可就只有你了。”

蹲下身子替初鸟创收拾行李的宇津木动作一顿,看样子很是无奈:“我说啊......创,难道我们不能一起上天堂吗?此生,我应该还没做过什么坏事吧?”

“嘛,也不是不行。”初鸟创惬意地窝在沙发上,手里捧着宇津木刚刚替他泡好的热气腾腾的热可可,明明看起来和往常一脸淡定,但那怎么也压不住的嘴角,好像正预示着他下一秒就会开心地想要翘脚。

“总是说‘一起下地狱、下地狱’的话,听起来真的很不吉利呢。”

“诶——原来德幸是那种会考虑说‘吉祥话’的老古板吗?”初鸟创一下子蹲在宇津木的身边,伸手戳着宇津木的胸口。

“这倒也不是......别、别这样戳我啦!”宇津木满脸窘意。

“反正我也没去过天堂,应该是比地狱更美好的地方吧。希望那里有巧克力和热可可,地狱里可没有这些。不过......如果这次德幸能和我一起的话,即便再去一次地狱,又有何不可呢?”

“......所以您曾经真的到达地狱了吗?”宇津木犹豫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

“嗯嗯~所以德幸相信吗?”

“您说的话,我都愿意相信。”

“是真的呢。”初鸟创如红宝石一般的红眸中倒影出宇津木的身影,“但是我在地狱没有等到你。”

“我思考了很久,也没能想通这究竟是为什么。所以我决定亲自来找你了。”

宇津木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此时此刻,他心中唯一的想法竟然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和初鸟创一起并排蹲着的模样,就像两只小蘑菇。一只紫色的蘑菇,一只粉色的蘑菇。啊啊、什么蘑菇!此刻脑袋已经完全混乱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德幸。”

“嗯?”

“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记住我们的约定的。”

初鸟创伸手拥抱着他的猫。

他能够感受到,他的猫颤动的双肩和那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呼吸音。

“我会保持着微笑,然后和你一起活下去。”

“然后、再一次,谢谢你爱我。”

【The end】

主utg,严重OOC人物崩坏预警,私设如山,雷到人我滑跪磕头致歉,纯属个人理解下的utg与鸟,全是妄想。

初鸟创没能在地狱等到宇津木,于是他决定重生夺回属于他的猫猫(误)。

Summary:当星的目光终于只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时,他却移开了长久以来一直注视着星的视线。

注1:引用自原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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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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