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家里养的那只黄狗叫了两声,叶景就起来了。穿好衣裳,束起头发,取了自己的两把剑,就到院子里练起剑来。
叶景这个称呼,只是因为捡到自己的师父也叫景,便随了师父的名字,大家就跟着这么叫他了。
他和薛城一样,都是长安战乱被抛弃的孩子,但他知道,幸而藏剑山庄的人瞧见了他,把他带了回来,收为弟子,在江湖上好走动。
叶景从前不姓叶,本名是什么早就忘记了。自安史之乱大火烧了满街,他对从前的事总是记不清,断断续续的,偶尔记得他被带回江南,偶尔想起长安战火连天的样子,刚去藏剑山庄那几天,又哭又闹,谁也哄不住。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叶景坐在地上大哭,身边的师姐师兄愁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里就是你的家奥,小叶景!”
是了,名字是师父取的,家在山庄,从此他就叫叶景了。
后来随了师父的名字,他知道师父的父亲是扬州知府,母亲是扬州城赫赫有名的一户人家。结成连理,有了这个儿子,取名景。
父亲希望他知书达礼,母亲望他平安顺遂。
师父五岁时,就随着长姐去了西子湖畔的七秀坊,从小学习剑意和跳舞。慢慢年长,舞跳的越来越好,行云流水间带着女子少年气的英姿,父亲这才开始担心自己在朝廷树敌颇多,唯恐给儿子带来祸害,便让他拜入七秀坊,穿着女装,隐匿于世。
叶景听师父说起他的过往,只觉得人这一生真是个不省心的事情。
叶景想起师父习武时,双剑灵巧在手中挥舞,似乎手臂延展开,又如水袖灵动如水,轻柔曼妙。
他沉下心来,挥动自己手中的剑,两柄长剑一则挥舞地动山摇之势,二则挽花修身之巧,师父常说自己没有剑心,只懂得如何使用剑,而不能悟透剑意,惹得叶景好一段时间都跟着藏剑山庄大庄主一样,抱剑观着花。
听见鸡鸣,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收起剑来,去厨房给自己烧了一桶水,沉在里面静静地休息。
他总是不由自主往楼上瞧。
那是薛城的屋子。
他记得,薛城是自己的心悦之人,是知己,苍云军。雁北那地方天寒地冻,常年见不到太阳,薛城一副俊秀的脸在那冰霜下慢慢变成硬朗的痕迹,声音也慢慢变得低沉。
他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逢年过节回南方,才穿一身暗红色,可惜那布料不好,瞧着总以为是补上的,还不如他在雁门关穿的玄甲利索。
难得薛城今年回来一起守岁,叶景特地写信问了师父,扬州最好的裁缝在哪间铺子,连夜叫人织了一件狐狸毛的大氅,给他预备着。
也不是因为自己宽裕,只是第一次见着他,就觉得这个人跟旁人不同。
在少林寺初见的时候,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白的发黄,头发披散,看起来像个流浪汉的模样。但眉余间带着英气,瞧着他背上的陌刀,让人有些敬畏。
薛城在人群里发现了他,叶景跟师父来拜佛求八子,结果不小心走丢了,小少爷在人群里慌张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师父的衣袂,只坐在外面的门槛上哇哇大哭。
????突然,那个一生白衣胡子邋遢的男人拿出一根糖葫芦递给他,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他好生漂亮,一双眼睛似乎装得下繁花似锦。
那时起,他便觉得,薛城是不同的。
叶景从浴桶里慢慢睁开眼,练完剑就要泡个澡的习惯一直没变。寒冬腊月里,自己屋子里那一株海棠在屋子的暖意下还是散发着香气。
他起身穿好衣裳,擦拭着头发,瞧着那株海棠花落下一瓣花瓣。
仿佛自己在藏剑山庄修习时,曾见过的舞动扇子的清秀佳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叶锦!你看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嗯?叶景愣住,转头看向屋里,并没有其他人 。
“叶锦~别铸剑了,那落魄小儿不过是贪婪你的手艺,为何给这样的人打一把陌刀?他不配!”
“叶锦,你宁可跟这个野杂种一起,接受世人的流言蜚语,也不随我回去吗!”
叶景垂下手,海棠花瓣落在地上。
叶景这个名字只是师父随着他说的叫着,行走江湖遇事颇多,报出真名难免有人寻仇,殃及池鱼最是遭殃。为了掩人耳目,才取了这个的名字。
叶景也知道,江湖上曾经有一位无人不知,名讳“叶锦”的男子。
????听闻他入世前,因为曾在藏剑山庄露脸俊秀的模样,眉余间宛如山间潺潺流水,细腻动人,一曲‘象王行’挥动两把剑,身姿绰约间,剑锋凛冽间带着雨打枝头的狠劲儿,挥动重剑又不失叶落湖面泛起的涟漪,才流传出“醉卧锦衣之下”的俗话谚语。
叶锦,这个名字好听,跟自己同音。
叶景摇摇头,想着自己又是老毛病犯了,赶紧收拾好自己。
??天蒙蒙亮,雾气散去,他去集市买好了家里俩人喜欢的吃食,自己嘴里嚼着一块刚出锅的鲜肉饼,扬州城的热闹,每天如此。
临近晌午,薛城才从被子里睁开眼,迷迷糊糊四处张望,发觉肩膀冷的厉害,才反应过来屋子里的炉火烧完了,自己踢了被子。
一夜的梦,让人束手无策。
他扶着床沿坐起来,瞧了一眼窗户,那只班雀又来了,在他窗沿啄着前几日他撒下的谷子。
他走过去,伸手想要抚摸它的脑袋,却见它扇动翅膀,一下子飞了出去。
他垂下手,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裳,披散头发,走了出去。
一出门,楼下的饭香往上飘,顾沫早就起来,今日换了一身雪白的罗裙,腕间搭了一条丝质的披帛,秀发盘起,云鬓甚至贴了花。
她抬头对着薛城笑了笑,看起来昨日的悲伤事都过去了。
“橙子,来吃饭啦!”摆放好碗筷,薛城走到席间,瞧着这一桌烧尾宴,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没说出来。
这是扬州城最常见的菜式,寻常人家都做的出来,但平日里都是叶景和顾沫准备,自己偶尔打打下手。
即使是在雁门关,也是吃不到这样的东西。
落座,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时蔬,满嘴鲜香。
不禁让人想起,雁门关封城的那些岁月里,自己啃着一个冻硬的馒头,吃上了三天。
雁门关物资匮乏的日子里,挨饿受冻的人,一碗粥,都得分七八个人喝。
似乎是瞧见了薛城的晃神,叶景对着他摆了摆手。
“怎么了?”叶景问道。
薛城摆了摆头,说今天的菜好吃,叶景倒是露出了一张笑脸。
“我还怕你觉得咸了,特地叫厨子少放油盐。”
“不会,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叶景乐开了花,夹了更多的肉放在他碗里。
“那以后我就多给你准备这家的菜!”
是啊,时隔多年,再回想起那时候叶景说要给自己准备这些饭菜,薛城也只是笑了笑。
昨夜又做了梦。
??一下江南就变得多梦贪睡,也不知道叶景给自己屋子点了什么香。
西湖断桥边上,有一个人穿了一身澄黄衣衫,头发束起,背着俩把剑,一把轻剑,一把重剑,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只海棠。
他好像在等自己。
薛城刚要过去,就见一个红裙女子,一身雪白的皮肤,红裙遮不住她娇嫩的皮肉,两个人在他面前拥抱在一起。
他抱得真紧啊……好像要把红衣女人融入骨血一般。
而自己却是站在原地,腿脚凝固在一起。
随后面前的人转过来,红裙女人跑开了,他身后变成了乌云密布,血光遮眼。
他一脸倦态,扑倒在自己怀里,花落在地上,花瓣掉落在血水里,他的衣裳沾了血,身上一只箭矢穿透身体,薛城抱着他,低头发现自己满手是血。
薛城听见他低声颤抖地说:
我恨你。
他的心一颤,疼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你为什么把我抛下?把我扔在江南就跑了。”
对了,他离开自己那一年,天宝元年,安史之乱。
那时候叶景还不是叶景。
他叫叶锦,是长安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
锦字,取自锦上添花。
他满眼,是长安的繁花似锦。
这些都是这位少爷告诉自己的。
当年在长安城流浪的薛城,遇到了出游的公子哥叶锦,薛城抬头打量那高头大马上的少爷,灿烂如阳光一般的模样,真叫人爱慕。
少爷瞧见他,下马递给他一只海棠。
而后来,安史之乱,家破人亡,本来就是流浪汉的薛城拼着命躲开狼牙的追赶跑到东市,只为了找到残垣断壁里,战到脱离晕死过去的叶锦。
他差点死在路上,年纪小,身子弱,薛城拼了命背着他往南跑,吃草根喝井水,终于找到了藏剑山庄的商队,薛城跪在地上,求他们救他。
叶锦被带走时,他想去看他还有没有呼吸,只见那人群重重,自己慢慢被隔开在外。
他原本只是长安城的一个流浪汉,孤苦无依靠,自己被藏剑山庄的北上带去了雁门关,入了苍云军,做了破阵营的将军。
薛城被梦惊醒,满头大汗。
屋子暖炉烧火,他坐在椅子上,穿着黑色的衣衫,披着大氅。
桌子上有一份信,拿起来一看,是叶景娟秀的字迹。
“橙子,我们回一趟山庄,买一些晚上吃饭的食材回来,屋子里给你备了茶,是我最喜欢的西湖龙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