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日夜兼程,一路向北。京城的繁华与喧嚣迅速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愈发苍凉辽阔的景致。官道两旁,良田渐稀,黄土裸露,远处山峦的线条也变得硬朗锋利起来。风,不再是江南水榭旁的温柔和煦,而是带着砂砾的粗粝和刺骨的寒意,如同北境伸出的冰冷手掌,一下下拍打着车帘。
藏海蜷缩在马车角落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裘毯,却依旧觉得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来。他脸色苍白,连日颠簸让他胃口全无,甚至有些晕眩。这与他在河堤工地上经受的日晒雨淋不同,那是一种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劳累,而此刻,只有被裹挟着奔向未知战场的茫然与窒息。
庄芦隐并未与他同行。作为主帅,他大部分时间都骑行在队伍最前方,或与将领们商议军情,身影挺拔如松,仿佛不知疲倦。只有偶尔在短暂扎营休整时,藏海才能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到那个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散发着凛然威势的身影。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巨大的鸿沟。
这日傍晚,大军在一片背风的山谷扎营。炊烟袅袅升起,夹杂着马匹的腥膻和士兵们粗犷的谈笑声,给这荒凉之地带来一丝短暂的人间烟火气。
藏海刚被允许下车透气,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瞿蛟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藏海公子,侯爷召见。”
藏海心中一紧,裹紧了裘毯,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向山谷中央那顶最大、守卫也最森严的帅帐。
掀帘而入,一股混合着皮革、金属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比之外面,多了几分暖意,却也多了更重的压迫感。庄芦隐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北境舆图前,凝神思索。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过来。”
藏海依言走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庄芦隐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以及那即使在帐内也依旧紧裹着裘毯、微微发颤的单薄身躯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点风寒就受不住了?”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嘲讽。
藏海垂眸:“让侯爷见笑了。”
庄芦隐不再看他,手指点向舆图上一处标记着险峻山脉和蜿蜒河流的区域:“这里是鹰嘴涧,通往海东部主力盘踞之地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叛军在此处必有重兵布防。说说你的看法。”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考校一个寻常的幕僚。
藏海怔住了。他没想到庄芦隐召他来,竟是真的一本正经地询问军务。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舆图上,那复杂的等高线、河流走向、山脉起伏,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父亲留下的笔记中,不乏对此类地形的分析与描绘。
他仔细看着鹰嘴涧的地形,脑海中飞速运转。险要,易守难攻……但也意味着,若被围困,同样难以脱身。
“侯爷,”藏海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此处地势确如侯爷所言,强攻恐损失惨重。但观其水道,似乎……并非只有一条主路可通?”
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向舆图上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支流虚线:“若此支流在春夏丰水期尚能行小舟,或可派遣一支精锐,沿此水路悄然而上,绕至敌后,纵火焚其粮草,或制造混乱,届时正面大军再行强攻,或可收奇效。”
他说的,是基于地形和水文的一种可能性推断,带着营造匠人对山川脉络的本能敏感,却并非成熟的战术。
庄芦隐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他没想到,藏海在如此状态下,竟真能一眼看出这舆图上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并提出一个颇具想象力的思路。这思路虽显稚嫩,需要大量实地侦察印证,但其角度之刁钻,确实超出了一般将领的思维定式。
“水路?”庄芦隐沉吟着,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仔细审视着那条细小的支流,“此计……有点意思。不过,如今是冬季,水位下降,能否行舟,尚未可知。且叛军未必没有防备。”
他顿了顿,看向藏海,目光深邃了几分:“你能注意到此点,已属难得。看来,本侯带你出来,并非全无用处。”
这话,算是一句难得的肯定。但藏海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沉重。庄芦隐越是将他置于军师的位置,他肩上的压力便越大,与这场血腥战争的捆绑也越深。
“藏海浅见,不敢当侯爷谬赞。”他低声道。
庄芦隐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以及那被裘毯包裹却依旧显得单薄的身形,心中那点因他才思而起的波动,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这少年,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苦寒之地的名贵兰花,脆弱,却又带着一种顽强的不屈,让人既想呵护,又想……更用力地碾碎他的骄傲。
他向前走了两步,距离瞬间拉近。藏海下意识地后退,脚跟却抵到了放置沙盘的木架,退无可退。
庄芦隐伸出手,并非触碰舆图,而是探向藏海紧裹着裘毯的领口。藏海浑身一僵,眼中瞬间涌上戒备与恐惧。
然而,庄芦隐的手只是在他领口处停顿了一下,随即向上,替他拢了拢有些松散的裘毯边缘,动作竟带着一丝诡异的……温和?
“北境苦寒,非比京城。”庄芦隐的声音低沉,响在藏海耳畔,“好生顾着自己,莫要还未至前线,就先病倒了。本侯……还需要你这‘军师’出谋划策。”
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藏海冰凉的耳垂。
藏海猛地一颤,如同被火焰烫到,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这次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话语和动作中蕴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意味。
“是……多谢侯爷关心。”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庄芦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满意他这副惊惶又强自镇定的模样,终于收回了手。
“下去吧。明日还要赶路。”
藏海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帅帐。帐外北风呼啸,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方才帐内那一刻,从心底泛起的寒意。
他抬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只觉得前路,如同这北境的夜,漫长,寒冷,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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