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番外3)

时值深秋,万木凋零,唯有几株晚菊在庭中傲然挺立,点缀着些许艳色。藏海近来愈发忙碌,不仅钦天监事务繁多,因他精于数算工巧,工部那边遇到些棘手的桥梁修缮核算难题,也常遣人来请教,一来二去,他便也帮着参详几分。

这日,藏海刚从工部衙门回来,身上还带着些许室外的清寒,便被庄芦隐堵在了汀兰水榭的门口。

庄芦隐面色不豫,目光沉沉地扫过他略带疲惫的脸庞,语气听不出喜怒:“工部侍郎李维,今日又来找你了?”

藏海解下披风递给侍女,闻言动作微顿,抬眼看向庄芦隐,坦然道:“是。李大人为城西那座旧石桥的承重核算困扰多时,下官只是帮着复核了几组数据。”

“只是复核数据?”庄芦隐走近一步,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本侯怎么听说,李维对你推崇备至,几次三番在公开场合扬言,若你肯去工部,他这侍郎之位拱手相让也无不可?”

藏海微微蹙眉。李维此人确有才学,但性子跳脱,说话有时口无遮拦,这类玩笑话想必是传到了庄芦隐耳中,惹他不快了。

“李大人性情豪爽,言语难免夸张,当不得真。”藏海语气平静地解释,“下官志在天文历法,并无意转投工部。”

“是吗?”庄芦隐冷哼一声,手指抬起藏海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可本侯瞧着,你近日往工部跑得甚是勤快,倒比回这侯府还要积极。莫非是觉得,那李维更懂得欣赏你的‘才华’?”

这话语里,已带上了明显的酸意与质疑。

藏海心中掠过一丝无奈。他知道庄芦隐掌控欲强,尤其在他们关系缓和、彼此心意渐明之后,这份占有欲似乎有增无减。他试图挣开下巴上的钳制,语气也冷了几分:“侯爷多虑了。下官与李大人只是公务往来,探讨的亦是技术难题。侯爷若是不信,大可去查。”

“查?”庄芦隐眸色一暗,松开了手,语气却更冷,“本侯何须去查?你如今声名赫赫,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朝中谁不想与你结交?那李维打的什么主意,你真当本侯不知?”

他拂袖转身,背对着藏海,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还是说,你如今翅膀硬了,觉得本侯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这话已是相当重了。藏海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心中那股无奈渐渐被一丝委屈和怒气取代。他自问行事光明磊落,与李维之间更是清清白白,庄芦隐这般无端猜忌,着实令人心寒。

他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解释,只淡淡道:“侯爷既如此想,藏海无话可说。今日乏了,告退。”

说罢,他竟真的绕过庄芦隐,径直向内室走去。

庄芦隐猛地转身,盯着他决绝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没想到藏海竟敢如此顶撞他,甚至不屑于辩解!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甚至……有一丝恐慌。

“站住!”他厉声喝道。

藏海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庄芦隐几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藏海吃痛地蹙起了眉。

“蒯藏海,”庄芦隐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别忘了是谁把你捧到今天这个位置!”

藏海猛地回头,清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在庄芦隐面前燃起了清晰的怒焰:“身份?侯爷是提醒藏海,莫要忘了自己曾是您强取豪夺来的玩物吗?!”

这话如同利刃,瞬间刺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努力维持的温情面纱。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庄芦隐瞳孔骤缩,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看着藏海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愤怒与伤痛,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许。

藏海趁机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侯爷的恩情,藏海从未敢忘。但这不代表,藏海连与同僚正常往来、施展所学的自由都没有。若侯爷觉得藏海碍眼,或是认为藏海有了二心,大可……”

“闭嘴!”庄芦隐猛地打断他,脸色铁青。他听出了藏海未尽之语里的决绝,心中那点恐慌骤然放大,压过了怒火。他不能想象藏海离开会是什么情形。

内室陷入一片死寂。两人对峙着,一个面沉如水,一个倔强地抿着唇,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良久,庄芦隐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而沙哑:“……是本侯失言。”

这近乎道歉的话,让藏海怔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庄芦隐,只见对方面色依旧难看,但眼神中的暴怒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懊恼与一丝……无措的情绪。

庄芦隐别开眼,似乎有些不自在,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晚膳备好了,先用膳吧。”

说完,竟不等藏海回应,率先转身向外间走去,背影竟透出几分仓促。

藏海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怒气与委屈,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反而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感觉。他了解庄芦隐,能让这位权势滔天的平津侯说出“失言”二字,已是极其难得。方才那番口不择言的争吵,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一种笨拙的、因在意而生的不安。

他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还是跟了出去。

晚膳的气氛依旧有些沉闷。两人默默用餐,席间无人说话。庄芦隐几次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闷头喝酒。藏海则垂眸安静地用着饭菜,心思却已飘远。

他知道,问题的根源并未解决。庄芦隐的掌控欲,与他日益增长的独立性和社会交往,注定会存在矛盾。今日是李维,明日可能又是张维、王维。

用完膳,庄芦隐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但也未像往常那样拥着藏海说话或是处理公务,只是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藏海洗漱完毕,见他还在,便自行上了床榻,背对着他躺下,准备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床榻微微一沉,带着酒气的熟悉气息靠近。庄芦隐在他身后躺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将他揽入怀中,只是静静地躺着。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就在藏海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时,一只温热的大手,带着几分迟疑,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侧。

藏海身体微僵,没有动。

那只手在他腰侧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上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力度,将他整个人圈进了怀里。庄芦隐的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李维……”他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他家中有一幼妹,年方二八,据说容貌秀丽,性情温婉……”

藏海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庄芦隐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几次三番接近你,未必没有……联姻之意。”

原来如此。藏海恍然。庄芦隐并非单纯吃味他与同僚交往过密,而是担心李维别有用心,想通过联姻将他拉拢过去。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皇帝的信重,若能招揽为婿,对李维乃至其背后的势力,确实大有裨益。

想通了这一点,藏海心中那点剩余的芥蒂也消散了。他转过身,在黑暗中对上庄芦隐近在咫尺的、带着些许忐忑的目光。

“侯爷多虑了。”藏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莫说李大人是否有此意尚未可知,即便有,藏海亦无心于此。”

“为何?”庄芦隐下意识地追问,手臂收紧了些许。

藏海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藏海此生,已有所归。心之所系,再容不下他人。”

这话如同最醇厚的蜜,瞬间浇灭了庄芦隐心中所有的不安与躁动。他猛地收紧了手臂,将藏海紧紧箍在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记住你的话。”他在藏海耳边低语,声音沙哑而充满了占有欲,但这一次,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满足。

“嗯。”藏海轻轻应了一声,放松身体,依偎在他怀里。

一场因猜忌而起的风波,就这样在夜色中悄然平息。

翌日,庄芦隐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依旧如常去上朝、处理公务。只是,他暗中吩咐瞿蛟,将李维及其家族的背景、人际关系,乃至其妹的性情喜好,都细细调查了一遍,确认并无其他隐患后,才稍稍放心。

而藏海,也并未因这场争吵就刻意疏远工部。他只是在与李维交往时,更加注意分寸,涉及公务便坦荡往来,私下邀约则一律婉拒。李维也是个聪明人,察觉到他态度有变,虽觉可惜,却也未再强求,依旧保持着友好的同僚关系。

秋去冬来,第一场雪落下时,藏海终于完成了对陈蹊第一阶段的基础教导。看着那少年眼中日益坚定的光芒和对学问的虔诚,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这日晚间,藏海坐在暖阁里,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庄芦隐处理完手头紧急军报,走进来,见他凝神思索的模样,便无声地坐在他对面,观棋不语。

藏海落下一子,忽然开口道:“侯爷可知,为何星象万千,却能依律运行,亘古不变?”

庄芦隐挑眉,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随口答道:“自是天道有常。”

“是啊,天道有常。”藏海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他,“星轨交错,各有其位,互不侵扰,方能成就浩瀚星空。人与人之间,亦当如此。”

庄芦隐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他看着藏海平静而坚定的眼神,心中最后那点因掌控欲而生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

他伸手,越过棋盘,握住了藏海微凉的手,唇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本侯明白了。”他低声道,“往后,你做你的蒯监正,蒯侍讲。本侯……只做你的庄芦隐。”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庭园,一片银装素裹。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交握的双手,与彼此眼中,那历经风波后愈发清晰的信任与温情。

青萍之末,风起微澜。幸而,他们终能看清彼此心意,在这纷繁世间,寻到独属于他们的、既相互依存又彼此独立的相处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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