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高明所言,藏海并非没有想过。
鬼谷子曾有言道,以情结之,使其不忍背。人如果对另一人产生依赖,能有使其心甘情愿为己所用之力。
然而,藏海始终不知该如何下手,有些许迟疑,亦有几分不忍。以此法笼络庄之蘅,虽大有裨益,可这样的手段实在太过违背本心。不过,细细一想,若将此法稍作变通,或许会有异曲同工之妙。
庄之蘅旧疾复发,整整缠绵病榻了小半个月,服了几剂疏肝泻火,养血安神的汤药后,夜晚才勉强能够睡上两三个时辰,将养了几日,才逐渐安稳下来。
藏海自知不宜直接进女眷内院,更不便明着与庄之蘅见面,只得静待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恰逢本月月中侯府小奠,庄芦隐命藏海来打理,而庄之蘅特意画了几幅水陆画作,供奉祠堂,聊表孝心。
晨曦微露,吹散了缭绕在祠堂青砖红柱之间的薄雾。藏海一身灰白长袍,袖口挽起半寸,正亲自将新剪的白菊一枝枝插入青瓷瓶。供案上贡品摆放齐整,香炉里置了上好的沉水香,祭台上烛台一对,碗盘成对,布置周全。
不多时,身后传来轻步声,庄之蘅挟着淡青色画轴而至。她步履轻盈,眉眼带着几分病后未尽的倦意,她走入祠堂,轻拂簪环,微微颔首向藏海示意,“藏大人辛苦了。”
藏海回首,作揖请礼:“侯爷安排的差事,小人不敢不尽心,更不敢言辛苦。”他声音温恭,抬眸看向庄之蘅,"只是三小姐抱恙在身,怎还亲临祠堂?"
她缓步上前,将画轴轻放在供案上,“我画了幅水陆画来,欲以此奉祀先考,请大人替我掌掌眼,看看适不适合悬挂在祠堂。”
画轴徐徐展开,只见观音端坐莲台,袈裟衣褶层层叠叠,纤纤玉手轻合,指尖一滴甘露宛若欲落,最妙的是那身后圆光,恍若月轮初升时的天光,可见画师功法之高。
藏海俯身细视,眸光在观音面容间往返,良久,才抬起头,赞叹道:“此观音慈眉善目,似悲似悯,既显慈悲济度之意,又合先考凛然之德。若挂于祠堂,必能慰祖灵,庇佑侯府上下。”
庄之蘅轻咳两声,袖中帕子按在唇边,“藏大人谬赞了。”她朝身后的戢羽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将画卷起放好。
“三小姐画技精湛,小人当真大开眼界。”藏海似不经意地微笑,佯装随意提起到,“之前在下曾奉命去库房清点账目,无意见得几幅三小姐手迹,其中有一幅画像最是奇特,人物神态惟妙惟肖,衣袂飘然而行,却未见一笔五官痕迹,栩栩神韵,令人动容。二公子见之,爱不释手,当场便将画像取走了。”
庄之蘅听罢,似乎并不意外,眉目间闪过一抹笑:“兄长与我血浓于水,识得画中留白之意,懂‘观者自成面目’之妙也不奇怪。”
他又添几分揣摩之意,“恕小人多嘴,画中之人是...”
“是我们的娘亲。”庄之蘅答得干脆,很是坦然。
藏海脸上一变,顿时露出惶恐神情,拱手道:“小人冒犯,还请三小姐恕罪。”
"大人无心之言,何罪之有呢。"她虚扶了他一下,缓步走至祭台前,朝上方的祖宗派位深深鞠了鞠,有些哽咽,"只可惜我们的娘亲去得早,我连她模样都记不真切了..."
她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香雾里,"那年我才八岁,兄长也不过十岁。一夜之间,娘亲病故,我们兄妹便成了偌大侯府的孤魂野鬼。"
藏海心头一震。他只听闻庄之行和庄之蘅的亲生母亲曾是庄芦隐宠爱的一位淑人,后来病故了,却不想背后还有这些秘辛。
"虽然这些年大夫人待我们极好,锦衣玉食地养着,该有的体面一样不少,但是..."她抬眸,看着香炉里烧烬了的烛火,"终究抵不过娘亲..."
藏海见状,心中微动:“惹三小姐伤心了,是小人的不是了。”
“娘亲病故后,我一病不起,终日癔症缠身,而兄长流连酒肆瓦舍,惹得父亲失望憎恶,渐渐地,我们兄妹二人便被弃置,成了侯府中可有可无之人。”她轻轻叹息,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怨与无奈,“若不是我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或许父亲根本就不记得还有我这个女儿吧。”
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庄之蘅的侧脸,面上故作惋惜,露出些许动容之色,然而心中却已悄然掂量起她的言辞。他举步靠近些许,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祠堂正中高悬的牌匾,“二公子和三小姐的处境,其实未必无可为之处。”他稍停,又淡淡一笑:“一切发生之事,都是机缘错位。既然如此,更当把握眼前之机,才不负经年累月的隐忍和等待。”
庄之蘅的眼神一动,嘴角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没有转身,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感叹着自己的可悲可笑,“或许吧,只可惜我与兄长势单力薄,无人可倚,加之长兄深得父亲器重,我们兄妹二人再如何,也越不过他。倒不如认命罢了,当一个甘居宅院的高门夫人,当一个闲散自由的侯府公子,也没什么不好。”
藏海把庄之蘅的话事无巨细地告知了高明,听了这番说辞,高明更加断定这位三小姐并非池中物,“所以呢,你说你要捧庄之行当上侯府继承人,通过他口中探知第三人的底细,那庄之蘅呢,你又打算如何利用她?”
“师父可曾去过枕楼的荣宝斋?”藏海不急着回话,给高明续上了茶水。
高明点头,“听说过,是枕楼拍卖古玩字画之地,怎么了?”
藏海细细道来:“上回去枕楼,我恰好碰上了荣宝斋在拍卖庄之蘅的画作,场下多有达官显贵争相竞价,足见她的画很是炙手可热。你猜,这幅画最后被谁拍走了?”
高明不满地啧了一声,“快说快说,少故弄玄虚。”
“是内阁首辅石大人。”藏海抿了口茶水润喉,继而接着道,“后来,香老板告知我,庄之蘅的画一直都在枕楼荣宝斋挂卖,朝中不少贵人都青睐她的美名,就连一些素来与平津侯素无牵扯,甚至不喜他为人作风的政敌都会慕名而来,登门递帖来求她的墨宝。如果我能替她解了议亲的困局,借她的势和人脉接近更多朝中显贵,或许能得到更多关于第三人的消息。”
“那你打算怎么做?”
藏海悠悠地吹散氤氲杯沿的热气,徐徐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凭着庄之蘅无意的透露和在沈宛孤坟上的毒花,藏海成功让庄之行对庄芦隐起了疑心。其实,庄之行并非不知藏海别有用心,本不愿轻信其言。然而,这些年来,庄之蘅屡屡提及母亲病逝之事蹊跷,如今藏海的话虽未必全虚,让他不得不多思量几分。
庄之行心事重重地来到庄之蘅的院落门前,见无人通传迎接,只见庄之蘅系着襻膊,正在庭院中整理旧作。他轻轻拧了拧眉,“怎么就你一个人操忙?戢羽呢?”
庄之蘅微微一怔,疑惑:“兄长怎么来了?”她望了望门外,复道,“我让她去小厨房给我端点夜宵来,兄长也一块儿用一点吧。”
“明日要去陵园,我睡不太着,想着你或许还未安歇,便来看看你。”庄之行蔫蔫的,一幅颓唐模样,仿佛这长长的夜幕压得他都呼吸有些沉重了。言罢,他信步走到庄之蘅身旁,撩了撩衣袍,蹲下身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画轴,帮忙整理起来,“侯府小奠,听说你也没去?”
“我旧疾才好些,一身病气,怕是不吉利,若冲撞了列祖列宗,那就不好了。”庄之蘅没有跟他客套,很自然地把画递给了庄之行。她看了看他毫无血色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关切,慢慢转动眼珠,过了片刻,才轻声问道,“兄长有心事?”
“也不算吧。”庄之行眼神微微失焦,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深的回忆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唇边露出一丝惨然的笑,“就是,想娘亲了。”
庄之蘅听罢,心头一阵酸涩,嘴角不自觉地扁了扁,鼻头一酸,几乎要溢出泪水,她低声道:“我和戢羽已备好了祭拜的香火贡品,明日我们一同去祭拜娘亲吧。”
庄之行心头柔软了下去,轻轻抬臂揽过妹妹的肩膀,温柔地拍了拍她,“娘亲若得知阿蘅如今已是京城颇富美名的画师,定会非常欣慰欢心。”他胸口如同被塞入一团无法言喻的东西,那股压抑与厌恶的感觉在他胸口翻腾,“不像我,就是个废物。”
庄之蘅目光炯炯,直视着他,语气坚定且轻快,“兄长何必妄自菲薄?你聪明伶俐,才智非凡,只是未曾遇到展现的机会罢了。小时候父亲总是夸你骑射极具天赋,每次都亲自教导你,这可是独一份的宠爱,连我都不曾得到过。如果父亲能像重视长兄那样重视你,你一定不会比他差。”
庄之行闻言,陷入冗长的沉默中。手中的画卷被他紧紧攥住,目光低垂,似在思索些什么。良久后,他轻声问道:“你也觉得,我应该争上一争么?”
庄之蘅坚定地点点头,抬手拍拍庄之行的手背:“为何不呢?兄长心中有志,何妨一试?阿蘅相信你,你可以的。”
庄之行看着她,心中的不甘与迷茫稍有松动,但随即又低下了头,眼神重新落回那幅画卷,似乎在思索如何扭转局面,“我都不知道,你们为何都这么看得起我。”
“你们?”庄之蘅心中微动,已经猜测到了是谁。她没有直接道破,而是故作疑惑,“谁跟兄长说了同样的话?”
“是藏海。”庄之行低声道,“父亲身边的第一幕僚,想必你也见过他。”
庄之蘅假装思索片刻,轻轻点头,“我想起来了,那日寿宴之上,陈大人冒犯了我,是藏大人请父亲救了我,也是他向父亲进言严惩陈大人的。”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将手放在兄长的肩上,柔声鼓励道,“藏大人眼光独到,他都说兄长将来定会大有可为,那又何不放手一搏呢?兄长,只要你愿意,阿蘅会支持你,也会尽我所能助你。”
他重重点了点头,说会再好好考虑一番。兄妹二人有说有笑,似又回到了儿时那般。那时候还在冬夏,沈宛与庄芦隐还是恩爱夫妻,庄之行和庄之蘅还是幸福无忧的孩童。若是不曾拥有过这些美好的温存记忆,或许一切都不会痛苦和失望。可曾经拥有终究成了失落的根源,痛苦便在这不断的失去中扎得更深。
庄之行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隐隐带着些许惆怅,他望着妹妹,心下已然有了抉择。
兄妹二人院中夜谈直至深夜才散去,戢羽伺候庄之蘅梳洗更衣。她拧着帕子递上,觑了觑主子的脸色后,才道:“二公子和小姐难得说这么些话,所以方才我没好开口。伏大人那边儿来信儿了。”
“什么。”庄之蘅一震,梳发的动作滞了滞,着急地看向戢羽,“人找到了?”
戢羽将收到的手信奉上,“伏大人在睢州城外的一个农村庄子找到了大夫人赶走的那个老妈子。此人当年奉了大夫人的命令,在府中散播夫人与药郎私通的谣言。那些不实之言传到了侯爷耳中后,大夫人假装不信,故意将此人严惩,把她贬到后厨做洒扫粗活。之后,夫人病故,这个老妈子便被赶出了侯府。”
庄之蘅听后眉头紧蹙,心头的疑云更加沉重,她愣了片刻,脑中飞速运转,喃喃自语:“这事果然不简单。”
戢羽略见主子脸色有变,有些犹豫,便小心补充道:“之前小姐曾与伏大人提过,夫人小病不断,病症每况愈下,食欲骤减,整个人消瘦无力,却始终无法确诊病因。伏大人说..."她稍作停顿,"这症状,极似中毒之兆。"
戢羽话音方落,房内陡然陷入一片死寂。她手中的篦子无力地落在案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她微微颤抖着低声追问:“伏大人当真是这般说的?”
"千真万确。"戢羽低声道,"伏大人知道京城中人都不敢轻易谈论平津侯府之事,便寻了个睢州药郎来看了夫人的脉案与药方,那药郎言之凿凿,称夫人的症状确实像是中毒。"
庄之蘅起身,步伐缓慢而沉重,踱至窗前。浓重的夜色将她的一半面容浸入阴影,显得格外孤寂。她站在那里,目光空洞,仿佛回到了过去,记起了沈宛临终时的模样。那双曾为她梳发绾髻、教她作画写字的手,最后竟枯瘦得连每一根骨节的轮廓都能清晰可见,而她病故的那一天,依旧固执地握着针线,想要为她绣完最后一个荷包。
夜风穿堂而过,吹扬起戢羽手中的信笺。庄之蘅没有去接,仿佛是不敢面对这一切的真相。她的眼眶渐渐湿润,最后她无声地掩面,浑身颤抖,任泪水无声地滑落。
窗外,孤寂的更漏声悠长,慢慢地吞噬了屋内所有的声音。
*欢迎来看藏海大人驯猴!但是我们三小姐也不是吃素的,她在疯狂下饵going藏海进她设好的圈套,看似藏海是主导,实则三小姐在将计就计捏~
其实故事线内容不多,下一章就是正式结盟和开始交手**了(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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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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