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之蘅的院落位于侯府西侧,从花园过去不过一条游廊的距离,她却走了足足一刻钟。夜风拂过廊下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幽美而森然。
她面色阴郁,眉间蹙着化不开的愁绪。沿途值夜的仆从见状,纷纷低头屏息,不敢出声。行至院门前,她提起裙裾跨过门槛,戢羽早已迎了出来:“小姐,二公子来了,正在花厅等着呢。”
庄之蘅心头一沉,方才亭中与藏海的一幕蓦然浮现,压得她几乎窒息。她勉强敛了神色,随戢羽步入内室。只见庄之行独坐灯下,茶盏已见了底,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兄长。”
庄之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却仍放缓了语气:“这般时辰,这是去哪儿了?”
庄之蘅垂首走近,执壶为他添茶,茶水注入杯中发出细微声响,映着她微微发颤的指尖:“园中睡莲开得正好,本想描摹一幅,不曾想一时忘了时辰。”她端起茶杯奉上,磕磕巴巴地转移话题,“兄长找我是有事儿?”
见她言辞闪烁,庄之行也不再追问,他接过茶盏,指腹摩挲着杯沿继而道:“自夺魁后,父亲虽待我稍霁,却始终难以更进一步。”他话音微顿后复道,“藏大人提议我从军历练,正合我意,特来问问三妹妹的意思。”
“长兄在工部经营多年,已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但庄家世代将门,侯府荣光皆系于军功,若兄长能从武,或许更合父亲心意。”她抬眸直视兄长,郑重颔首,“此计可行,兄长若是有意参军,我定是支持的。”
庄之行望着妹妹此刻沉着分析的模样,心头泛起一阵酸涩,眼中忧虑浓得化不开。烛光下,她眉眼间的坚毅与母亲当年如出一辙,他终是忍不住道:“我若远赴边关,你独自在这龙潭虎穴周旋,如何应付得来?不论是父亲,大夫人,还有那藏海,可都不是简单的人。”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曳。庄之蘅伸手护住灯焰,火光在她掌心投下温暖的橘色光晕。她莞尔一笑,宽慰他道:“兄长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庄之行眉间的褶皱稍稍舒展,随手拈起一块芙蓉糕浅尝:“有你妹妹这句话,我便安心了。”他状似无意地继续道,“日后即便我不在府中,有藏海照应你,应当无虞。他虽城府颇深,但品性端正。你若遇难处,大可寻他相助。”
这番话让庄之蘅越发抬不起头来,方才亭中那荒唐一幕犹在眼前。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低声道:“藏大人...确实极好。”
“他能从无名之辈爬到侯府第一幕僚的位置,的确是个人物。”庄之行忽而正色,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定定道,“可用好了,他便是把利刃,若是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妹妹聪慧,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
庄之行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庄之蘅心头。她明白兄长的警示,一个侯府千金,一个侯府幕僚,若是过从甚密,终究不妥。更何况方才那荒唐行径后,她已无颜面对藏海,倒不如就此疏远,各谋其事。
可这般想着,心头却像压了块石头。辗转反侧至天明,她索性起身倚窗发呆。戢羽见她神色恍惚,魂不守舍的,便说不如去园子里散散心,把昨日还未画完的画作完。庄之蘅心想着闲着也是闲着,简单梳洗就起身出去了。
晨光熹微中,她独自漫步花间,六月的晚香玉开得正盛,馥郁芬芳浸透了整个侯府。她挑了处僻静角落,吩咐戢羽:“去取我柜上那盒青黛颜料,再煮壶碧螺春来。”
待戢羽离去,她轻轻折下一枝晚香玉把玩,她精心挑选了几朵开得最盛的,斜簪在云鬓间,俯身望向池中倒影,水中人儿明眸若星,竟显出几分久违的娇憨灵动。
难得放肆一回,用不着装模作样地端着,她阔步穿过花丛,大剌剌地将宽大的袖口挽起,露出半截如玉的手臂,她轻巧地踩上湖石,伸手去够高处的一簇花枝。正折花时,余光忽瞥见前方亭下多了一排陌生的青竹筒。忽闻几声清越鸟鸣,只见三五只灰雀正啄饮竹筒中的清水。羽翼扑簌间,溅起的水珠在晨光中晶莹剔透,与周遭盛放的夏花相映成趣。
侯府的园中从未有过这般精巧的引鸟装置。庄之蘅眯起眼睛,看着那几只灰雀在花影云光间跳跃嬉戏,构成一幅天然画卷。她正欲从湖石上跃下,回亭中取纸笔描摹这景致,却冷不防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
庄之蘅心头猛地一跳,这才惊觉自己的衣袖还高高挽着。她慌忙放下袖摆,脸色因慌乱而微微泛红。就在这当口,鬓边那朵晚香玉忽然滑落,轻飘飘地坠在她绣鞋边。
两人之间隔着簌簌落花,一时竟都怔在原地。藏海的目光从她泛红的耳尖,移到地上那朵沾了晨露的花,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藏海看着她,笑而不语,庄之蘅也看着他,有些尴尬。他缓缓开口解释道:“趁着侯爷上朝的时辰,来园中查看需要修葺之处。”说着,他抬手折下一枝含露的晚香玉递来,“晚香玉花开正盛,娇花似玉,很衬三小姐。”
她接过花枝,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掌,顿时如触电般缩回。她转头望向亭下那些青竹筒,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这也是大人的巧思?”
“园中奇花虽多,却少了些生气。”藏海的目光追随着一只正在啄水的灰雀,“便想了这个法子,引些鸟雀来添些活趣。”
晨风拂过,带着花香在他们之间流转。这一刻,他们仿佛都卸下了平日的重担,他不是侯府幕僚,她不是深闺贵女,只是两个赏花看鸟的寻常友人,这样简单纯粹的时光,或许正是他们心底最隐秘的渴望。
庄之蘅新奇地凝视着竹筒边饮水的鸟雀,眉眼间绽放出藏海从未见过的明媚笑意。晨光为她精致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光晕,连发梢都跳跃着细碎的金芒。这才是她本该有的模样,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藏海一时看得入神,直到手中的锄头不慎碰响石块,才惊觉自己满身尘土,与这晨光花影中的少女格格不入,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将沾着泥渍的衣袖往身后藏了藏。
恰在此时,鸟雀振翅飞远。庄之蘅仰头望着渐小的灰影,不自觉地轻叹一声。那怅然若失的神情,仿佛随着飞鸟带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藏海缓缓吸了口气,“三小姐,我有话想与你说。”
庄之蘅心头猛地一跳,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裾,昨夜那个荒唐的吻蓦然浮上心头,顿时让她语无伦次:“我...昨夜...”
"中州凶雨之事,是我太过冒进。”藏海的声音低沉而诚恳,却也有以退为进的意思,“我原想借此机会在侯爷面前立功,但却不该以三小姐多年心血作赌。您筹谋多年,眼看自由触手可及,我不能成为您的绊脚石。”
话音戛然而止。一只蜻蜓掠过水面,激起细微的涟漪。庄之蘅望着他神色严肃,霎时间也没了笑脸。
“大人倒是直言不讳。”她微微抬眸,有些紧张地劝解他,“但父亲断不会为你上书,莫非你打算直闯含元殿不成?”
藏海目光微动,终是缓缓颔首:“上达天听,并非只有这一条险路,我定有成算,能够转圜此事。不过此番冒昧,还有一事想告诉三小姐,中州若真如我所料暴雨成灾,虽给了你挚友剿匪良机,却也危机四伏。洪涝若起,轻则田舍淹没,重则生灵涂炭。”转回视线,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三小姐心地仁善,若能援手,便是救万民于水火。”
庄之蘅一时语塞,胸口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藏海甘愿冒着前功尽弃的风险也要为民请命,而她却只盘算着如何借这场天灾谋取私利。两相对比,顿觉自惭形秽。她垂眸望着他。轻声道:“我确实不愿卷入此事,但也不会坐视你遭难的。我长兄犯了贪念,才造就今日这般灾祸,我心中亦是有愧,难辞其咎。”
藏海眼中倏然漾开笑意,恰如春水初融,他郑重一揖:“三小姐仁心,上天必会庇佑。”他又道,“至于我会如何做,还请三小姐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想侯爷求情,也不要想办法救我,且做该做之事就好。”
庄之蘅心头蓦地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你究竟想做什么?”
藏海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又深不可测:“请三小姐信我这一次。”
她望进他眼底那片幽深。良久,她缓缓颔首:“我答应你,绝不轻举妄动。”
庄之蘅静立在晨光中,微风拂动她鬓边的碎发,那双含着淡淡愁绪的眸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透动人。藏海抬手,将那朵晚香玉轻轻簪回她的发间,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三小姐也要顾好自己。"
两人之间的氛围难得如此平和,她难得看到了褪去谋士外衣的藏海,一个心怀悲悯仁善,真性情之人。
戢羽捧着颜料远远走来,看见自家小姐眉目舒展的模样,不禁驻足。她已经许久未见庄之蘅这般轻松的神情了。
“藏大人设的引鸟竹筒,很有意思。”庄之蘅指着亭檐下的装置,唇角微扬,“他虽有算计,却也不是全无真心。既然他愿坦诚相待,我若再处处防备,反倒显得小气了。”
戢羽看着小姐难得舒展的眉宇,轻声道:“小姐能在府中有个知心人,总是好的。”她悄悄瞥了眼仍在莳弄花草的藏海,心想,即便这温情里掺杂着算计,能换得小姐片刻开怀,也值得了。
午时将近,庄之蘅终于未完成的画作。戢羽端来铜盆伺候她净手,低声道:“伏大人已收到密信。若中州真有大雨,他们会依计行事,借机剿匪。”
“雨势若猛,必生流民之患。”庄之蘅颓然地将手浸入水中,花瓣随波浮动,“除了剿匪,更要提醒伏大人提防堤坝溃决。我那长兄使得一手偷工减料的好本事,想必监工的工程也撑不住多久。若真出了纰漏,殃及侯府,看父亲打不打死他。”
戢羽绞干帕子递上,她有些吃惊道:“小姐不打算借此为伏大人谋功了?若能救灾立功,伏大人或可受到嘉奖,届时若能回京为官,便能与小姐相配。到时候咱们再也不用受侯府的窝囊气了。”
“藏海都能抛却这么久的谋划为民请命,我若为一己私欲置百姓于不顾。”她望向画中那只欲飞的白鹤,轻声道,“与那些我所鄙夷厌恶之人,又有何分别?”
*藏海,你这么会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会哄老婆的男人才是好男人!三小姐善恶其实就在一念之间,是藏海把她从摇摆不定中拉了回来,不然她就会是另一个庄之行了。BTW,庄二棒打鸳鸯也是有道理的,站在第三角度,目前的藏海的确不是最佳选择。
PS:最近更文状态不好,写出来的东西写完又推翻,为了质量还是选择慢慢更新,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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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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