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院子里安静的只剩风声在回荡,庭前老槐的枝影在青砖上摇曳,宛如鬼手描摹。
庄之蘅一直便有难寐的毛病,加上这几日一直在寻更好的破局之法,便更加辗转难眠。两三柱香后,她索性翻身下床去赏赏月光消遣时间。她赤足站在冰凉的砖块上,脚趾被夜露浸湿,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背一路爬到心口。她如鬼魅般飘走到窗边,月色斑驳地洒在桌上无数幅没有五官的女子画像之上,一张张画卷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沙沙作响。
她闻声,微微转过身来,伸手抚过纸面,纸张纹理在指腹下清晰可辨,却她再摹不出记忆里的温婉眉目了。
“母亲...”
窗外残月忽被云翳吞没,画上墨色光影骤然黯淡。她提笔正想要尝试临摹母亲容颜,可笔锋迟迟悬在画像眉眼处,颤抖着落不下分毫。
"啪嗒——"
墨滴在空白处,洇开一团。
她眼中闪过一丝畸变般的光,猛地攥紧画纸,将桌上纸张全部扫落在地。她手腕青筋暴起,胸口如困兽撕咬,冷汗浸湿了后颈和衣襟,风卷树影掠过她的面庞,映出一张扭曲绝望的脸。
"怎么会...怎么会记不起来。"
哽咽冲喉而出,惊飞檐下宿鸟,豆大的泪珠砸在画上,将未干的墨迹晕成一片混沌。她见状,立刻用袖口去擦拭,谁知越擦越黑,最后墨迹瞬被抹得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渊。
一种深深的绝望从胸口涌上来,心脏急促地撞击胸腔,像要冲破锁链一般。很快,忍不住决堤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地喊着母亲,如同被勒死的鸟一般尖啸。
情绪的宣泄只持续了片刻,她猛地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手臂僵硬抬起,用袖角连环拭泪,又匆忙整理发髻,捋平衣襟。她尽数将地上的画一张张捡回,仔细用镇纸抚平画上的抓痕,并将笔砚摆回原处。她缓缓坐下,低眉而息,仿佛刚才的失控没有发生过一样。
风声依旧,夜色未变,庄之蘅在寂静中收敛了所有撕裂般的恐惧和焦躁,只留一双清冷的眼,缓缓望向那一幅幅空白的画像。
没事,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她在院子里迎风站了一会儿,呼吸逐渐平稳些许后,又沿着屋檐下的暗梯攀向瓦顶。
屋顶是庄之蘅清醒心绪的一方净土,旁人从不知她这癖好。
多日有雨,屋顶瓦面仍残留雨露,湿意顺着脚底传来,惹得她不仅打了个寒战。她微微弓腰,身形轻盈如猫般爬过屋顶,静坐一旁,与月色相融。
现下,背后是深邃的院落,前方是淡淡的月华,清冷的夜风卷起檐下落叶,轻掠过她的发梢,勉强抚平她浑身竖起的尖刺与痛楚。她尝试放松心绪,细细感受着难得的清静,但很快,细微的突兀动静闯入她耳中,有书页翻动的声响,有语气紧张的低声自言。
庄之蘅循着那声音,她微曲身子,探头往远处望了望。庄之蘅的院落在侯府最深处,恰好与舍人府相隔不远。舍人府院墙稍低,一扇半开的窗棂透出微弱烛光,橘黄与月白相映,只见一青衣男子仍坐在桌前奋笔疾书,他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与执着,时而紧攥笔杆,时而抚额长叹,似在与自己在较劲,又似在与心中思绪抗衡。烛光摇曳,他侧脸的轮廓时隐时现,让庄之蘅心头涌出一丝异样的波动。
黑夜与光明,各有各的孤独,深夜的静谧中,他和她一样,不眠不休,似都在为自己的命运鸣不公。
他,就是藏海吧。
毕竟舍人府里大多是早被磨平了锋芒和野心的碌碌之辈,还能有心性挑灯夜读,钻研向上的又有何人呢。
藏海这些日都在翻阅和整理库房的簿子,想要从中握住一丝能在庄芦隐跟前崭露头角的可能。他连熬三夜,今夜终于能大功告成。
他放下毛笔,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疏松背脊的绷紧感。他沉吟片刻,将那几卷簿子一一归整,眉眼早已不见当初的尘埃与疲惫,只余眉间一抹抑制不住的得意。
正当他打算回房歇息,一股怪异感顿上心头,他分明感觉到一道视线,如附骨之疽般黏在他身上。他目光警惕沿着窗户外侧的屋檐扫去,却只见空荡荡的庭院,树影与夜色交织成一片静谧,没有半点人影。
藏海心头一凛,沉声低语安抚着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手指轻点桌沿,稳住略微加速的心跳,随即摇了摇头,拿起那盏火光微微颤抖的烛台离开了书房。
藏海整理的那份簿子果真得到了庄芦隐的注意,但有人欢喜有人愁,愁的自然是杨真。
次日,庄之蘅拿着紧赶慢赶画好的水陆画去给庄芦隐请安。她去得早,到的时候庄芦隐还在跟杨真商谈公事,她也没惊动屋内的仆从,就这么静站在廊庑下候着。
她站在离墙根近的地方,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庄芦隐娓娓道来昔日与冬夏大战的壮阔场面,语气里满是豪情与回味,当年是如何提剑踏雪,攻破敌国城池的,又是如何号令千军震慑敌胆的,尘封的烽火岁月在他的低语中闪回,而庄之蘅听之无感,只剩无尽唏嘘。
不过,从庄芦隐威慑警告的语气以及杨真的惶恐中,庄之蘅更加确信这个藏海,居心难测。他就像一只素羽白鹭在湖面轻盈掠过,似乎无害可亲;却在不经意振动羽翼的一瞬间,竟将那原本平静无痕的芦苇一扫而散。自此之后,人与人之间如同湖水泛起涟漪,连最初的信任也被一层层波纹吞没,游鱼惊散,暗流涌动,令众人疑窦丛生。
待杨真离开后,庄之蘅才进了屋内给庄芦隐请安,她接过仆从端来的茶向上进献,庄芦隐抿了一口后才让她坐,她恭恭敬敬问候一句:“父亲这两日歇得可好?”
庄芦隐揉了揉太阳穴,眉心微蹙,“前半夜倒好,后半夜总是梦魇,睡不安稳。”
庄之蘅抬头看他庄芦隐穿着墨色暗花罗云纹袍,脸上略有昔日饱经风霜战苦的痕迹。只是不眠之苦让鬓边白发日渐斑驳,较之当年勇猛骁勇,如今显得憔悴了许多。
“父亲要保重身子才是,莫要为了公事忘了歇息。”她腼腆地低了低头,双手规矩地压在裙面上,“舍人府中才俊云集,何不多让他们分担?”
庄芦隐听着她的话,大抵是觉得她天真浅薄,不禁笑了笑。不过这丫头涉世不深,但却眼光锐利。他身侧的确簇拥着不少才俊,可惜他们在偌大的舍人府里呆久了,久而久之便蒙了尘,渐失锋芒与锐气,愈发难以挥洒才情,他虽心知其中因由,却也免不了对这些才子多了一分戒心,举步之间,便觉事事不顺。
庄之蘅觑他神色微变,不慌不忙,继续道:“女儿昨日读《左传》,见周公吐哺,礼贤下士,四海英才归心,方知尊贤重士之重。若雄鹰林下,却因群鸦啄扰而终不得振翅,反被驱逐,孰可容忍?何人甘居一隅,不使鸿图展翼?”
话音落,庄芦隐沉默良久,沉眉更深,目光在女儿的身影上流连,似受触动,又似陷于沉思。庄之蘅见他颜色难看,忙不迭躬身请罪,“女儿许久不与父亲谈心,一时间忘了分寸,请父亲责罚。”
庄芦隐微微抬手,并不计较,“罢了,你说的也是实话。”
“父亲为侯府殚精竭虑,女儿只恨不能为您分忧。”庄之蘅觑着父亲神色,眼珠子灵活一转,又道,“若是女儿能像长兄一样就好了。”
庄芦隐说不必,“你是我的女儿,是享福的命,我身侧有你长兄,有杨真他们,不必担心。”
听到这里,庄之蘅脸色差点挂不住,脸上扯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来,她垂首点头,“父亲言之有理,侯府之事,尚未轮到女儿置喙,是女儿多言了。”
庄之蘅心里正计较这事儿,隔着门帘看见庄善进来了。她提裙起身,很有眼力见儿地请辞告退。门边上的仆从掀开帘子,穿着靛蓝色海棠裙袍,头戴点翠冠子的蒋襄像只傲慢的孔雀,昂首挺胸地略过庄之蘅,径直走到庄芦隐跟前欠身请安。
蒋襄一副端庄持家的贤妻范儿,轻声细语地嗔叹:“侯爷您这眼下乌青,人也憔悴,妾身看了心疼。小厨房炖了鸽子汤,侯爷快尝尝。”言罢,她目光余光扫向正欲离去的庄之蘅,唇角勾起得意的笑,姿态傲然,“阿蘅来了啊,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父女叙旧了?”
庄之蘅不由抬眼看向蒋襄,见她一脸隐隐的得意地睨着自己,她脸颊微红,心头一阵羞恼,袖中手指不由自主地紧握,指节泛白。
后宅的女人最擅长便是这个,言谈之间不必声色俱厉,破口大骂,脸色挂着和煦的笑,看似寻常的关心问候,入耳却是刺痛酸涩的。
庄之蘅起先还有些委屈和不忿,可慢慢冷静下来,低眉答道:“母亲哪里的话,我今儿来拿画好的水陆画给父亲掌眼过目的,毕竟祭祖是事关侯府的大事,女儿不敢擅专。”复又对庄芦隐道,“父亲母亲先聊,女儿不叨扰了。”一面说着,一面施礼告退。
蒋襄就知道庄之蘅平时不哼不哈的,只要一开口那就是往人的肺管子戳,除了她长得有那么几分像沈宛之外,她身上还有种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浸透骨髓的冷静与深沉,尽管脸上稚气未脱,人也是娇弱瘦小的,但那一双沉静的眼睛里藏着深不可测的冷冽,让人心底悄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惧意。
戢羽搀着她出了正院,目光凝重地落在她那张已尽是冷意的脸庞,低声问道:“小姐,大夫人刚才有没有让你难堪?”
庄之蘅摇摇头,正要往园子里走,忽然身后传来蒋襄的唤声,请她停步。
这些年来蒋襄与庄之蘅相处尚算和平,蒋襄从不明着打压苛待他们兄妹俩,打算把人养废了,自己尽收贤良美名罢了。庄之行倒是安分地当着酒囊饭袋,但庄之蘅却是个不声不吭的主儿,看似什么都不计较,实则她常在庄芦隐面前只需三言两语便能赢得同情,令蒋襄吃了不少闷亏。
庄之蘅知道蒋襄来者不善,但又不得不应和,她略上前一步,“母亲有话交代?”
蒋襄竟收敛起方才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和颜悦色地牵过她的手,“阿蘅啊,过了中秋你今年便十六了吧?哎呀,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呢。”她低头端详庄之蘅的手,发现她的纤纤玉指不同于他人,指尖覆着一层薄茧,如同枯枝。
庄之蘅对她这一举动不太受用,她略拧了拧眉,不动声色地把手缩了回来,理顺袖口,她淡声道:“母亲何意?”
“方才你父亲与我絮叨了两句,说是正忧心要给你议亲的事呢。虽说我是你母亲,但关乎终身大事,自当要来询问你的意愿的。”蒋襄边说边牵着她走向园中,摆出一副慈母孝女的模样,“上回提起的定远侯大公子,你父亲觉得配不上你,已劝我父亲打消念头了。”
这回蒋襄没有急着逼她就范,叫庄之蘅有些讶异。她明白蒋襄一直视他们兄妹为眼中钉,只是苦无名正言顺的借口,如今竟甘心放弃这绝佳良机,着实令人费解。
蒋襄的笑越发越灿烂了,“你是侯府之女,你的婚事你父亲与我都格外上心呢。下月是之甫生辰,会有不少贵客来府,你父亲让我多为你相中几位合适人选,好让你从中挑选。”她话锋一转,重重地拍了拍她手背,“阿蘅长大了,懂事了,也该体谅你父亲的辛劳。你心里该清楚,他最需要什么,最想要什么。而你,作为他唯一的女儿,也一定会帮他完成心愿的,对吗?”
庄之蘅心头一震,顿时愣住。见她神色如此,蒋襄心满意足,牵着婢子转身离去。
三小姐和藏海第一次联手要来了!三小姐要做打破父权控制,上桌吃饭的第一人!而藏海会是给三小姐第一时间递刀的人。先生授我以计谋,我为先生谋前程~两人会是很精彩的关系。但是,这段关系会不会变味呢,猜猜看~仇恨到底会把人推到什么方向去。
PS:超点结局我已经看了hhh~没想到我的设定刚好和剧情接上了,石一文竟然真的喜欢丹青哈哈哈,看来真的跟藏海有缘分!
But本文结局肯定跟原剧不一样,so千人千感,求轻点拍我hhh。另外为了剧情完整性会有一两个原创的配角出现,不过都是为男女主和剧情线服务,没有过多情节和YY,可以放心食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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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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