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晗咋咋呼呼地跑进听雨楼的时候，只有荀重一人在屋里喝茶。
赵晗愣住：“焰哥哥走了吗？”
“走？”荀重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就没回来过。”
“哎，可是他说要回来找你的……”
荀重微笑：“怎么可能，他今日内能回山庄就不错。”
“什么啊焰哥哥根本就没出去，他就在山庄里，怎么能叫回——”
赵晗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
荀重低头喝茶。
扬州城的说书先生换了摊位，搬到了青石板路的街角，紧挨着那家开了很多年的馄饨摊。
春光和煦的季节，汤锅冒着氤氲的雾气，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转了几个弯，清清楚楚地飘过来。
远远看到人头攒动，就知道今日又在讲九命游龙的故事。
今日讲到“玉门关外残阳如血，天策神兵力破楼兰”那一节，全扬州的孩子仿佛都到齐了，随着说书先生的动作整齐划一地左右扭头。
往左一看，是天策府训练有素的战马踏破黄沙，往右一看，是九命游龙大展神威以一敌百，那叫一个引人入胜，如临其境。
叶锦焰难得有兴致，托着下巴细细地听。
游照野喝完馄饨汤，用胳膊肘碰碰他。
叶锦焰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讲的什么？”游照野抬了抬下巴，指着说书人的小摊，“这雾气太大了，看不清。”
叶锦焰说：“反正就是讲你之前的事情。”
扬州和各大城市说书小摊的永恒主题。
“天老爷，十几年了，没有点新鲜事可讲吗？”游照野敲了敲桌子，“老板，再来一碗！”
“胃口不错。”叶锦焰冷静道，“不知道刚起死回生的人适不适合这么进食，出来前我该先去见一下荀重的。”
“你放心，我没那么脆。行军扎营什么东西没吃过啊。”游照野说，“以前看那小鬼一碗接一碗的我就好奇，到底有多好吃。”
叶锦焰托腮看着他：“结果呢？跟游将军想象中相差几何？”
游照野严肃点头：“我很满意。”
“这就是你重返人间第一站就点名要来扬州吃馄饨的原因？”
游照野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此言差矣。”
叶锦焰：“我哪里说错了？”
“第一站，”游照野说，“本将点的是藏剑山庄。”
天色将晚，说书人讲完了玉门关将军百战死的故事，说得喉咙也哑了，手也抖了，才意犹未尽地收摊回家。
比他更意犹未尽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要他再讲一会，三三两两被来寻人的家人拉扯着回去，闹得不可开交。
叶锦焰将熙攘场面抛在身后，推着轮椅走进了扬州的驿站，问了租车最近的价格，不巧能跑长途的马车全被租出去了，晚上只得打道回府。
乘最晚一班渡船回山庄，路上盘算了一下价格，叶锦焰决定：“还是明天用我的马车走吧。”
游照野说：“其实不必如此……”
叶锦焰：“你不想回天策府看看么？”
“我，”游照野顿了顿，“回去过很多次。”
看废墟野火，断壁残垣。
被万人踩踏的秦王殿，被荒草掩埋的将军冢。
“那不一样。”叶锦焰说。
不一样么？游照野有些怅惘地想。
或许是不一样。
肉身被囚困于九天秘境时，魂魄飘荡所见，与亲眼所见，毕竟还是有些区别。
可是这什么也改变不了。
如果什么也改变不了，那做这件事的意义还存在吗？
“不一样了。”叶锦焰肯定地说，“现在，你像传闻中一样，成为了世上最后一个天策。所以，天策府的未来，应该由你决定。”
“由我决定？”游照野茫然。
他好像从来没决定过天策府的任何事，准确地说，天策府也没决定过自己的任何事，他们只是一把刀，在该出鞘的时候就要见血。
天策府没有办法选择向左或是向右，它永远向前。
即使前方是注定毁灭的命运。
“我没做过这种事。”游照野说，“能给我一些建议吗，叶庄主？”
叶锦焰沉思片刻。
“好像很难。”他说，“咱们两个现在连神兵都没有，你看你，行动也有点困难，连去趟故地重游，都要坐很慢的马车才行。”
游照野点头。
“不过，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么难的。”叶锦焰又说，“我在失去娘亲的时候，失去姑姑的时候，也都觉得很难，活不下去了，根本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
游照野认真地看着他的口型，继续点头。
“所以，我觉得可以先出发再说。”叶锦焰道，“可能到了那里，有人会给我们一些来自未来的指引，也说不定。”
“会有这样的人吗？”
“是啊，能给我们指引的人和灵魂，好像都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叶锦焰叹息，“但是，不去的话，就永远都不知道。”
游照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不希望天策府就这样消失，游晟。”叶锦焰很正式地叫了他的名字。
游照野：“你为什么用领导的语气跟我说话。”
叶锦焰：“因为你好像需要一些命令才能行动。”
游照野：“……”
叶锦焰：“说起来——当年你的鬼使契约，结得真是颇为熟练。”
游照野阴森道：“小鬼，不要以为你现在还能对我颐指气使。”
他看着叶锦焰对他微笑，然后无声地——他能从口型变化中看出对方根本没出声——有些挑衅，也有些调皮地说了两个字：是吗？
晚上下了点小雨，叶天枢撑着伞在山庄内疾走，唯恐雨幕波及到怀里的木盒。
本来该等雨停，但山庄里没人会做这东西，他费了很大功夫，托人辗转几次才制好，不想再多等一晚了。
今晚叶锦焰难得在听雨楼布了宴席招待客人，叶天枢人未到声先至：“小焰，瞧我给你带了——”
话说到一半顿住了，一桌子人回头看他，只主位的叶锦焰八风不动。
叶天枢怔愣：“小焰，你的眼睛……彻底不行了么？”
叶锦焰微微侧头，眼睛上绑的布条也跟着动。
“我没什么事。”他说，“天枢哥，你说给我带了什么？”
“啊，就是，我之前看你有些视物困难，就托人从西域带了副水晶镜片，想着或许你能用上，那，那现在……”叶天枢说着，把怀里的盒子拿了出来。
离得最近的荀重接了过去，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套做工精细的镜片，左右两边还做了不同设计，应该花了大价钱。
“——用不上了吧。”叶天枢磕磕巴巴地说完了，眼睛仍然盯着叶锦焰绑在头上的布条。
“怎么会，刚好用得上。”叶锦焰笑了，从座位上起身，绕过赵晗和祁念念，走到叶天枢面前，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手从荀重那里接过了盒子。
叶天枢表情有些呆滞。
“感谢你费心了，天枢哥。”叶锦焰又冲他点点头，便走回自己的座位，将盒子放在桌子上，往左手边一推，正好推到了游照野面前。
叶天枢下意识回答：“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
“天枢哥，你这么急赶回来，还没吃饭吧？”叶锦焰说，“坐下一起吃点。”
身后有重物搬动的声音，回头一看，茜草已经把椅子推过来了。
叶天枢游魂一样地应了，游魂一样地坐下接过了茜草递来的碗筷，又游魂一样地看着桌子对面的游照野好奇地举着那副水晶镜片把玩。
直到叶锦焰头也不回地按住游照野的手，把镜片给他戴上，游照野这才不动了。
过了半天，他小声说：“好清楚啊，比我师妹做得还精致。”
叶锦焰转过头，也小声地说：“你倒是赶得巧，一来就有礼物收。”
游照野：“托你的福。”
叶锦焰：“这次要小心些，别在战场上丢了。”
“嗯。”游照野答应，视线透过镜片定定地锁在他身上，“这次，一定不会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