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年间，扬州城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停过好一阵子，是去年才重新筹办起来的。

叶天枢听说灯会重开的消息，还投了一笔银钱进去，说这好不容易重开的盛会第一年必然会赚得盆满钵满，他这隶属于藏剑山庄的投资眼光错不了。

于是，作为投资方，山庄得了主办送来的一堆入场券，弟子们也沾了光，天还没黑就三三两两地结伴去扬州逛灯会。

游照野听说了便闹着要去，叶锦焰难得在山庄度个假也不得消停，一脸生无可恋地陪他去人潮汹涌的闹市看花灯。

事实证明，叶天枢确实颇有投资眼光，灯会现场不仅游人如织，五花八门的摊位也几乎摆出了城门外，看得游照野两眼放光。

在投壶射箭的摊位玩了两次十发十中引发围观人群欢呼后，游照野被摊主客气地送了两袋碎银，“请”离了游戏区域。

叶锦焰在旁边皮笑肉不笑地鼓掌：“游艺高强，来这里欺负老百姓啊，游将军。”

游照野悻悻地跟着他往外走：“我正玩得开心呢他们怎么这样……”

“是，你威风，要不再把九命游龙的身份亮一下，给说书先生提供点素材？”

游照野说：“我若是亮了谁会信？”

两人并肩走在灯会的人潮中，引得不少人频频回首，半是因为剖夜君的名号过于响亮，半是因为游照野自带气场。

在街道两旁造型各异的花灯映射下，他步履如常，看不出受过任何致命伤，身上的衣服是叶锦焰找了上好的绸缎定制，衬得他如同出身世家的翩翩贵公子。

叶锦焰点点头：“也是，就算游将军神通广大，死里逃生，也该在玉门关出现，怎么会在一个扬州闹市的灯会，说书先生要是讲出来，定会被人说编得太离谱。”

“要这么说的话，如果游将军神通广大，出现在哪里都很合理吧？”游照野煞有介事地与他争辩，“毕竟他可是‘身骑神驹，日行万里’……”

叶锦焰笑笑，没有出言反驳。两人正经过一家摆着纸雕花灯的小铺，他头也不抬地拨弄了一下架子上雕着狼与圆月的手提花灯，站住了，说：“这个图案还真是少见。”

游照野看了一眼那盏灯，歪了歪头。

“你还是想不起来小狼是谁么？”叶锦焰漫不经心地挑拣着铺子里的花灯，仿佛随口一提似的问他。

游照野摇头，反问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唔。”叶锦焰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以前有人给你买过花灯吗？”

游照野回忆片刻，说：“没有。”

叶锦焰掏钱，买下了两盏再普通不过的花灯，递了一只过来。

店老板按惯例送了两只许愿笺，铺子上放了纸笔供客人使用，旁边还挂了张卷轴，展示了一些常被写在花灯里的吉祥话，诸如升官发财、岁岁平安之类的。

游照野看了看，提笔写了句“故人常在，山河无恙”，按老板的指示塞进花灯里，又把笔交给叶锦焰。

叶锦焰摆摆手：“另一只也是给你的。”

“嗯？”游照野不解。

“写吧，替你自己再写一个愿望。”叶锦焰说。

游照野觉得他这话遣词十分奇怪，但也没有追究，只道：“我自己还能有什么愿望？”

“没有关于我的吗？”叶锦焰平静地问。

游照野噎住。

过了半晌才说：“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写吧。”叶锦焰说，“听说正月十五许的愿，神仙听得最清楚。”

游照野说：“你都说你不信神了，我向神仙许关于你的愿，又怎么实现？”

“现在也不能说是全然的不信。”叶锦焰说，“你知道关于九命游龙的街头故事里，说书先生一般会怎么收尾吗？”

游照野拿笔的手一抖：“你这么说的话我就有点猜到了……”

“他们说，你是天神降世，离去不过是神明归位。”叶锦焰说了下去，“所以从那以后，每年扬州城放出去的花灯里，总有些是写给你的。”

游照野沉默。

一时想不到该用什么语言和表情来处理这个局面。

叶锦焰继续回忆：“小蒙也来写过几次，我想想……他一般是这么写：九命游龙保佑山庄上下平安，焰哥哥多笑一笑。”

游照野扯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你弟弟每年到底在跟什么奇怪的神许愿啊，真是浪费花灯，呵呵呵呵。”

叶锦焰笑道：“奇怪吗？我觉得这位神仙倒还挺灵验的。”

他上前一步，握住游照野执笔的那只手，说：“如果你没有愿望，就替我给神仙写句话吧。”

游照野眼睁睁看着他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娶了，放心。

——什么神仙拆开花灯会想看这个？

两人在扬州城外寻了个僻静的河边放花灯，从这里望过去，能看到城里不断升空的花灯群，流光溢彩，直达天际。

游照野头一次见这场面，伸长了脖子去看。

叶锦焰身后三三两两站着一群风里飘荡的鬼魂，也伸长了脖子去看。

都是他最近路上捡的，乱世里太多莫名冤死的苦命人，最后的心愿不过是再看一眼盛唐花灯如昼的夜色。

于是一一收进点鬼簿，待十五夜观灯之时，家里那个死鬼闹着要出去玩的时候，也带他们看看今天的夜空。

“真好啊。”有鬼感叹道，“以前洛阳的灯会，也是这么好看，这么热闹。”

另外一只鬼附和道：“是啊，真好。从太原城墙上摔下来之后，我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么美的花灯了呢。”

他们交谈着，赞美着，聊到尽兴时，抚掌大笑。

到了后半夜，晚风与笑声渐渐止息，点鬼簿哗啦啦翻过几页，上面的文字由鲜艳的红转为黯淡的灰。

最后定格在某一页，那墨色还新，但已经黯淡得不成样子，勉强能辨认出第一行写的“春雪融晖”几个字。

叶锦焰始终沉默地坐在岸边，在他面前，那蜿蜒如银河的灯带盘旋而上，闪烁的灵魂依次离去，最后眼前只剩下一个人。

很难得地，他没有使用鬼眼抑或心剑的气场，此时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其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周围异常寂静，只有对面那个人向他走近的脚步声。

然后，是那双手抚摸他用以覆眼的红布的触感，常年习武的手指间覆盖了一层茧，粗粝地研磨他的耳垂。

游照野说：“我有没有对你说过谢谢？”

“……什么？”叶锦焰迟疑地抬起头。

游照野伸手拽掉了那层红布。

常被包裹的眼睛骤然接触到寒冷空气，叶锦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眯起了眼。

下一秒，温热的气息靠近了，轻轻的呼吸落在他的眼睫。

“我说，”游照野捧着他的脸，近距离地、近乎观察似的看着他灰蒙蒙的瞳孔，“谢谢你，那个时候……”

叶锦焰闭上眼睛，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眉眼之间。

然后是第二个。

鬼魂们向他道别时，会说：“谢谢你，剖夜君”。

常常是感谢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他从来不回答，因为他以为那是一种交易，不值得感谢。

这一次，也曾化为鬼魂的男人说的是：“谢谢你，那个时候，来地狱里救我。”

叶锦焰深吸一口气，笑道：“不客气。也谢谢你吧。”

游照野依然用很轻的力道吻他，好像他是某种易碎品。

叶锦焰对他这种力度有些不满，扯着人的领子往下拽了拽。

“谢谢你，愿意从地狱爬回来找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