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人都出去了，游照野一个人十分憋屈地坐在洞口发呆。

动用断龙骨的力量烧毁了《玄》之章之后，不知道又引发了什么奇妙的反应，把他和叶锦焰一起送回了几十年前，而且这里还充满了莫名的禁制，他哪儿都去不了。

那感觉就像是真的回光返照，再世为人了，他一点都找不到飘散于天地间的方法，彻底忘记了身为鬼魂的力量一般，像个凡夫俗子一样，只能身在自己所在之处。

伏牛山倒是一向都如此的，他还活在这里的时候，也哪儿都去不了。

如今又不知为何回到这里，依然如此，仿佛他被这座山困了一辈子。

一辈子过完了之后，也没有放过他，好像还要困住他永生永世。

到了下午，外出撒欢的少年三三两两地拖着打猎的成果回来了，在山洞里生起火来烤肉，有个好心的少年还特意分了一份出来送给他，被游照野摆摆手拒绝了。

少年有些奇怪他不吃不喝的举动，却也没说什么，收起烤肉便要回去，刚转过身，那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在背后叫住了自己。

“凤哥儿。”

少年诧异地回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待游照野回答，他又一拍脑袋，笑道：“啊，是小狼告诉你的吧，既然是他带你们上山的，肯定会跟你说起我们了。”

游照野没有接他的话，只道：“你以后尽量少出去吧。”

“嗯？”凤哥儿不解地歪了歪头。

“外面很危险。”游照野难得有耐心地解释了一句。

凤哥儿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在他黑乎乎的皮肤映衬下愈发显眼：“知道啦，谢谢你。你饿了就进来找我们要吃的吧，心情不好也不能好几天都不吃饭啊，会饿死的。”

说罢，他冲游照野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走了。

游照野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山洞里所有人他都熟悉，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即使再过几十年也不可能忘记，就像天策府里所有的士兵，他都如数家珍。

可是更难以忘记的，是他们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样子。

枫华谷弥漫的毒烟，神农洇利爪的尸鬼，提云城下轰鸣的炮火连天，邺城门外无声的万箭齐发，那些画面一幕幕在他的瞳孔中轮转，从未有一刻停休，他看见方文的头皮被生生剥离头骨，季佩瑶从马背上跌落，记忆是一场轮回，它们一遍遍发生，就在他眼前。

他背负着那一重重的记忆活，也背负着那一重重的记忆死。

在厉鬼的眼中，死亡从不褪色。

可奇怪的是，他想不起山洞里这些人，这些同样与他朝夕相处过的人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怎样的。就连岘水留给他最后的剪影都是模糊的。

那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啪地一下，偶然从脑海中闪现出来，就像他抬头看见凤哥儿，就会莫名地看到这个少年浑身焦黑，脖颈扭曲地横死山间的场景。

他看到每一个经过自己身边的少年，都会看到他们死去的场景，那不大像是普通的记忆，更像是一种预知。

岘水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拼命回想都是徒然无功？难道真如尹放所言，再刻骨铭心的记忆，化鬼之后都要磨损消散？

游照野抬头看着天空，日头西斜，在伏牛山顶，阴云又逐渐聚拢来。

这是一场梦么？鬼也会做梦么？

如果他是真的已回到从前，他又能如何改变这一切呢？

傍晚，淅沥的小雨降临。在夕阳收拢余光之前，乌云已经密不透风地遮住了伏牛山的领地，枯坐了一天的游照野站起身来，正要跳下洞口，一只小小的手扒上了脚边的山岩。

游照野站住了。

那只手虽然瘦小，却有力得很，攀住山岩之后撑着主人直接翻了上来，小狼矫健的身形出现在眼前。

翻身上来之后，小狼立刻又转过身去，伸出手把下面的叶锦焰也拉了上来。

叶锦焰十分配合地拽着小狼的手，仿佛没他的帮助自己真的上不来一般，见了游照野，还好心情地对他点头一笑。

游照野皱皱眉，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叶锦焰道：“让小狼带我认了认山路，我打算明天下山一趟……哦，还顺便教了他些基础的武功。”

两人说话间，小狼拽了叶锦焰一把，要把他往山洞里拉，满脸都写着“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跟这个人说话”的不快。

游照野瞪大了眼睛：“你教他练功？”

叶锦焰欣赏了一番他震惊的表情，安抚地捏了捏小狼的手心，这才不慌不忙地回道：“是啊，平时在山里多练练功，有助于强身健体嘛。”

“……”游照野半天没说话。

小狼不耐烦地踢起了脚边的石子，实在不知道叶锦焰为什么非要跟这个讨厌的人说这么多。

叶锦焰低头看了他一眼，又对游照野道：“说实话，你可比……咳，小狼可比赵小蒙聪明多了，一教就会。”

小狼听见叶锦焰夸他，仰起头来冲他笑了笑，又得意洋洋地瞥了游照野一眼。

令他十分意外的是，游照野居然也正盯着他看，看了半晌，还神情肃穆地问：“你没有管他叫师父吧？”

小狼觉得这人已经不能更讨嫌了，明明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老是缠着叶锦焰说这说那的，当他看不出来么？

于是小狼当即便语气不善地说了句“没有”，不管不顾地使劲扯着叶锦焰走了。

在错综复杂的山洞内部，小狼也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他的小山洞距离洞口比较远，幽静又安全，拉着叶锦焰欢欢喜喜地回到这里，本想着可以两人接着说会话，不想游照野那个没眼力见的后脚也跟着进来了。

小狼气闷，只好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地跟叶锦焰说以前和岘水去山下接孩子的故事。他精力旺盛得跑了一天也不觉得累，反而还在兴奋头上，倒是叶锦焰有些倦了，听了没几句就打起了哈欠。

游照野看在眼里，正要开口，小狼已经指了指地上的兽皮：“大哥哥困了吗？我给你铺好了，困的话就睡吧。”

叶锦焰不忍心拂他兴，还要推拒，小狼已经不由分说地上手帮他脱了外衣，推着他躺下了，还贴心地趴过来拍了拍他的背，唱了首大概是山间的歌谣给他听。

叶锦焰心觉有些好笑，但在那孩童稚嫩又轻缓的歌声里，他却真的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