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策没料到这么快又见到了他最不想见的人,昨日种种顷刻浮现在眼前……十指相扣的双手,同去同归的背影,还有那一句句掷地有声的“我夫人”。
他恨不得冲上去在那张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狠狠揍上两拳,却只能背后捏紧拳头,竭力维持表面的从容,用余光偷偷打量寇随之。
狭长有神的凤眼,高挺的鼻梁,薄唇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言谈间带了几分傲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端详寇随之的脸,心中不禁生出异样的滋味。从前,他对这位劲敌不以为然,从不屑多看一眼。可如今细细看来,发现这人容貌俊俏,气度不凡,竟丝毫不输于自己。一念闪过,酸涩顿时在心中弥漫开来。他素来骄傲于自己的俊逸与才华,在庐州也向来不乏追随者,可眼下这位他从不放在眼中的人,却将他心尖上的人儿横刀夺去,自己输个彻底却毫无还手之力。
昨夜,尚可借着几杯薄酒麻痹自欺,将心底的苦涩与酸楚尽数压下,自我欺骗再过些时日,自己就能将飞燕抢回身边。可今日,酒意已散,自信荡然无存。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寇随之,公孙策也不知如今的自己还有几分胜算。飞燕的人已经被他抢走了,心还会守在原地等着自己吗?可无论如何,绝不能在这人面前露出一丝软弱与不甘,公孙策暗自深吸一口气,昂起头掩去心中翻涌的情绪。
而对面那看似淡定从容的人,也不过是堪堪维持表面的平静。长袖垂落,掩去掌心不自觉攥紧的力道。寇随之装得一派从容,内心却是一刻也静不下来。
昨夜,飞燕并未拒绝自己的靠近,甚至默许他留下,可又在自己转身之际安然睡去。莫非是为了避开更进一步的亲密?可她若不愿,为何又要拉住自己的手?
寇随之闭了闭眼,无心去听皇上与包拯的话。在飞燕面前,他总是畏手畏脚,屡屡失了分寸,连一句亲昵的话都难以启齿,生怕逾越。今晚,他又该如何做?是趁昨夜之势,继续靠近她,彻底坐实姑爷的名份?还是暂退一步,留出余地?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犹疑过,既害怕自己的试探会将飞燕推远,又不甘心止步于此。思绪翻涌间,那道总是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是让他烦躁不安。公孙策分明也不过在强撑表面的平静,他显然未放弃飞燕。若是他今后与飞燕日日共同查案,那她的心……会再次倒向公孙策吗?
两人各怀心绪,杂乱如麻,幸得包拯滔滔不绝向皇上陈述昨日案情,一时也无人察觉他们的失神。直至赵祯提及飞燕之名,二人才蓦然惊觉,回过神来。
“包卿,此案便交由你与公孙策全权查办。飞燕聪慧敏捷,定能为你二人助力。朕期待尔等早日查明贪墨之事,将牵涉其中之人一一揪出,还朝堂以清明。”赵祯端坐龙椅之上,沉稳威严,谈及飞燕时语气才轻松了几分:“朕记得飞燕自幼便喜观奇案轶事,未曾想今日竟能在此事上大展所长,实属难得。”
八贤王闻言,点头轻笑:“皇上所言极是。昨日能迅速找出凶手,全赖飞燕。若无蓬灰水此法,只怕此案还需拖延数日。”
“贵妃时常在朕面前夸飞燕聪明伶俐,可又总说小妹性子洒脱,不拘小节。”谈起贵妃,赵祯的笑意更浓:“庞家上下最宠的便是这个小丫头,对她的婚事更是操心得紧。贵妃总担心妹妹嫁人之后因不够稳重而受夫家欺负,时时念叨,连朕都被她絮叨过好几回。如今看来,飞燕在寇府过得很好,朕心甚慰,贵妃可以放下心来了。”
“皇上和贵妃的厚爱,臣愧不敢当。飞燕确是聪慧过人,时常在案件上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妙招。”寇随之浅浅一笑,语气也带了几分骄傲:“说来有趣,昨夜飞燕与臣聊了一晚,细细讲述为何要用蓬灰水寻凶,如此灵思妙才,连臣都不得不服。”
话音刚落,公孙策身子一震,如坠冰窖。昨夜他们聊了一晚?这句话犹如一道雷鸣,重重击在心头。目光不由掠过寇随之的脸,越发觉得他嘴角那抹笑意格外刺眼。他话里的“聊了一晚”,到底只是言谈间的探讨,还是别有所指?他们昨夜……还做了些什么?
公孙策努力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寇随之虽对飞燕有情,却绝非无礼之辈,他们的婚姻不过是有名无实罢了。可心中那股莫名的担忧与害怕却难以平息,郁结难解,公孙策哼了口气,勉力压下心中纷乱,强迫自己去听那些他根本不想听的话。
“随之啊,其实朕早就有意为你与飞燕指婚。可当时念及飞燕年纪尚小,你又未曾主动明言心意,这才一直搁置了。”赵祯倚在龙椅上,神态轻松,微微抬手指了指寇随之,笑意挂在嘴角:“朕心中一直奇怪,你对飞燕有此情意,为何迟迟不求一道圣旨,正正当当将她娶回府中?早在射场那日,朕便看出你对飞燕的心思。那时你虽极力掩饰,朕和庞统可是看得分明啊。”
寇随之未曾料到皇上会当众提及此事,虽略有窘迫,提起妻子,还是难掩的喜悦与满足:“臣……确实早有此意,只是不知飞燕心意,怕唐突冒犯,故迟迟不敢言明。”
“既如此,朕与贵妃也算是成全了一段佳缘。”
赵祯爽朗一笑,殿内众人听罢也跟着笑了起来,公孙策却是生生定在原地。
原来皇上早就有意赐婚寇随之与飞燕,那自己又算什么?提到射场之事,又忆起那年小雪,他输了那盏雪灯,也输了飞燕。酸涩直冲喉间,几乎难以呼吸。那时在江南,他还信誓旦旦对飞燕说,他们不是梁祝,若是有婚约,便退婚。谁曾料想,他的婚约已然作废,而她的却成了现实。那一纸红笺,如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与寇随之紧紧相扣,把他彻底隔绝在外。如今回想起来,只觉世事是那样的荒唐可笑。
而更可笑的,莫过于此刻,他竟还要站在这里,强忍着内心的苦楚,强颜欢笑听皇上说着飞燕小时候的种种趣事,而这些都与他无关。
“飞燕从小便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总是粘着庞统和你。庞统若不在,她便整日跟在你身后跑,哪里有半分离得开的样子。记得有一回,她摔伤了腿还闹着要去赏花,庞统不允,你不忍她失望,便偷偷将她抱在怀里,带着她到御花园跑了半日。结果你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她倒是欢笑不停。那时候啊,这丫头简直就是赖在你身上。庞统还常笑你,说飞燕有了你这‘双腿’,她的脚怕是都派不上用场了。”说起往事,赵祯的话愈发多了:“如今她嫁与你,也算是全了你们儿时的情谊。从前她依赖你,如今成了与你相伴一生的人,天意使然。”
八贤王见皇上兴致盎然,忍不住笑着添上一句:“说起来,寇准总是与臣念叨何时能抱上孙儿,念到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唉,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如愿。”
“随之,你可听见了?这可是……要事!”赵祯笑得愈发开怀,政事之外,偶尔打趣一下臣子,倒也是为君之乐事。
寇随之耳根微微泛红,低头拱手轻声道:“皇上所言,臣铭记在心……快了,快了。”话虽简短,语气透着吞吞吐吐的局促,心下却已有了计量。
赵祯见他如此模样,忍不住大笑:“看来寇公抱上孙子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公孙策站在一旁,听着殿内三人的笑声与调侃,如同有千斤重石压在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寇随之那句“快了”,含糊其辞,又似是别有深意。
快了?难道他们已经……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令他险些站不稳。他告诫自己不该如此胡乱猜测,可寇随之那句“快了”,还有“聊了一晚”……难道昨夜他们不仅仅是谈话?寇随之脸上的羞涩与那份藏不住的得意,让他的思绪越发失控,手指在袖中悄然攥紧,指节微微泛白,额角沁出一层薄汗。
而此时,飞燕也是香汗淋漓,忙得热火朝天。
寇宅厨房里,侍女们紧张看着对厨艺一窍不通的小姐正挽起袖子,认真琢磨着如何改良蜂糖糕的做法。
试了几回,总觉得不对,眉头微微蹙起,正要再调整火候时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飞燕停下动作,低声自言自语:“谁在说我?”抬手揉了揉鼻尖,摇头轻笑:“莫不是那寇呆子?”
手一抖,又是猛的一勺糖。
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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