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木枷

“到现在我还完全蒙在鼓里呢,您不打算和我说明点儿什么吗?”我问道。

宋清与其他人交换了几个眼神,由宋杰来担任解说员:“之前长老已经和大小姐您说过了,宋家从事的是一种名为通灵的古老职业。而通灵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也不是无凭无依就可以做的,宋家可以从事通灵,乃是仰仗着神之恩眷与专用的器物——木枷。”

宋杰大致描述了一下木枷:“木枷是一种巨大复杂的系统,一如其名,主体部分由木头做成,外表上看像一枚巨型罗盘,但实际上内里结构精密复杂,具体您可以想象一下高级钟表的内部。实际上木枷比钟表复杂多了。”

他说起木枷的使用方法:“当宋家需要使用木枷通灵时,需要在木枷中心构建阵法,通灵者在阵法中心结出手印,沉心静气,将力量注入身下木枷当中,然后通灵者将会听见轻微的机械运作的声音,这代表木枷已经开始工作了。”

宋杰又说明了木枷的工作原理:“木枷实质上是宋家与鬼神对话的媒介,它联通神界与鬼界,将通灵者之问题或愿望传达给鬼神,希冀其可被幸运解答或慷慨实现。”

我大致上理解了,但我还是对宋家把我找回来的目的感到疑惑不解。

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啊。

“但是大小姐,就在不久以前,木枷出现了问题……”宋杰说道,“其实在大小姐八岁时,木枷就出问题了,那时是由大小姐的父母去修复的它……那么,现在请大小姐您来猜一猜,您的父母是用什么才勉强稳定了木枷呢?”

这俗套无聊的剧情让我感到乏味:“难道他们以身犯险,把自己献祭给了神明吗?”

宋杰肯定了我:“正是如此。您的父母投入木枷的阵法,以血肉之躯偿还了神向我们索要的报酬,但神没有满足,现在祂又来向我们讨债了。”

这下我是真的无话可说了:“难道你们说的我的父母没有去世,指的就是让我也去死、让我们一家三口在地底下团聚吗?”

我尖酸刻薄地说道:“真是多谢各位的好心肠了。”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那我们也不必与大小姐多废话。”宋清开口道,“献祭,当然不仅仅是把□□投进去,您可能还需要在木枷内部工作——因为没有人进去过,而进去的人又没有出来的,所以我们也不明白木枷内部是什么情况,但我认为,在大小姐进入木枷之前,还是需要多准备一下,以便应对突发情况。”

我冷冷地说道:“你们凭什么一口咬定我会同意去死?”

“因为你的父母,”宋清注视着我,“之前也说了,我们不知道木枷内部的情况,也许你的父母还没有死,一直在木枷内部活着,但他们找不到出来的办法。如果大小姐进去了,你们一家三口,说不定可以活着团聚,甚至活着回到现世。”

真是天大的恩赐啊。

棋子都不必找别人,直接把一家子都推出去,斩草又除根。

“大长老您也说了,是‘说不定可以’,”我态度坚决,“倒不是我贪生怕死、不爱我的父母。然而,正是因为我爱他们,我才不会那我这条命去冒险,如果我也死了,那么我这一条血脉就算彻底断掉了,我们三个人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白白为宋家铺了路。”

我发出一声冷笑:“刚好,我对宋家也没有多少温情的记忆,我才不想白白让宋家捡了便宜。”

宋清望着我,慢慢地摇了摇头。

“早就知道大小姐是这个态度,想要说服你可是一件难事……”他低声道,目光看向端坐着的净莲天子,“但我们现在有了净莲天子,我们可以保证,只要你的父母的确还在木枷内部,你们就一定可以回到现世。”

我说:“他又有什么无边法力可以夸下海口?”

宋清露出一个微笑来,那是渔人发现鱼儿上钩的表情:“他是宋家存世千年来……最接近于‘神’的族人!”

难以想象,这样清冷美丽的人儿接近于……“神”?

虽然他的气质的确如谪仙般高贵出尘,但这不代表他的实力啊。

我摇摇头,态度依然纹丝不动。

在没有万全的保障之下,我不会以身犯险的。

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我来,还有那么多希望承载在我身上,我怎能因一腔思念及家族的冷血而奔赴死亡。

我就是毫无责任心、毫无家族荣誉感,因为本质里宋家并未给予过我什么,我自认为不欠他们的,那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要求我为了家族大义而牺牲自己?

也许是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宋杰叹了口气,宋清自作主张:“大小姐现在不相信我们,也是情有可原,但话也别说得太绝对,不如大小姐先在宋家里住下,与净莲天子多交流交流,说不定大小姐会改变主意呢。”

我是真不想在宋家多留,但我有得选吗?从上次他们费尽心思把我骗回来关在屋子里这件事来看,宋家为了留住我,可能会不择手段。

至于“与净莲天子多交流交流”……屁啦,我有男朋友的好吧,被我男朋友知道我和别的男人“多交流交流”,我还要不要谈恋爱了?

指间悄然捏诀,我翕动双唇,震颤声带念出咒辞来。

然而我却发现体内没有一丝气息流转——那些自我降生以来常伴我左右的灵气,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我感到惊诧,不死心地再次念咒,仍以失败告终。

不必他人指出,我也猜得到,我现在的脸色极度难看。

宋清再度露出了小人得志般令人生厌的笑容:“大小姐,不用再做无谓的尝试了,从净莲天子出现在你面前的这一刻起,你的所有灵气就已经被封印了,除非你同意和我们合作,否则你余生都不要再想使用灵力。”

他伸出枯槁瘦削、犹如枯枝的手指,在我面前的桌面上轻轻地叩了几声,告知我与祂(净莲天子)的关系:“净莲天子与净莲天女,本是从同一枝干上生长而出的并蒂莲,力量互通而相辅,配合而互抑。本来,你们二人的力量不相上下,然而偏偏是你这样的一个废物获得了净莲天女的传承……于是,净莲天子以绝对优势,死死地压制住了你的力量。”

宋清的声音很轻,悬若游丝,风一吹便能折断湮灭。我太熟悉他这轻缓的口吻了:这带有某种上位者看待蝼蚁的悲悯情怀。

他笑眯眯的:“白露,带大小姐去厢房休息。”

白露是在宋家长期侍奉的侍女,也许她家从几代以前就已经在宋家工作,也许“白露”便是从她那位祖宗开始世代传承的称呼。出现在我面前的白露,样貌平平无奇,穿着飘逸古朴的浅灰色素衣,模样颇像清修之人,全身上下不多的亮色仅体现在银簪上镶嵌的碧玉,与绯红双唇上。

她领我去厢房,穿过长长廊道,路上遇到搬运花盆与鱼缸的男佣。他们行色匆匆,从廊道旁的小径上小跑经过。负责粗活的男佣不被允许踏上廊道,因着鞋底的泥污可能弄脏木质地板。

这回安排我所住的厢房,自然并非我曾经在宋家的居所,宋清也许是考虑到上次被我逃跑成功的问题,给我安排了一所居于整座园林中心的下榻处,离他所居住的长老院十分近,而每天的巡逻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铜墙铁壁,层层看护,我出不去,救我的人进不来。

我并不十分担心:潜意识里我明白,会来救我的人有千方百计可来见我,只是简单地增加看守岗位、部署巡逻工作,根本无法阻止他的到来。

白露告诉我,衣柜里准备了几套衣物,足够我日常换洗。厢房后有一方小院,有可供单人使用的澡堂与厨房,甚至开辟了一方园圃,种花也好种菜也好,随我高兴,长草也行。厢房里有书本,有棋盘,有绣架……一切我能想到的、属于古代闺阁女子的娱乐项目,在这处小小厢房里俱全。

“可是我天性不爱女工,也不爱读书和弈棋,我就爱打打杀杀,这里有让我练功的地方吗?”我不怕死地提出到,得来白露轻飘飘而暗含警告的一瞥:“大小姐,现在可不是由着您任性妄为的时候。”

真是毫无幽默细胞!我遂闭了嘴。

白露说,虽然这里自带了一个小厨房,但宋家厨房依然会准备我的一日三餐,在固定的时候送到厢房门外——对此,我表示非常开心:我会做饭,但我可不会用宋家的柴火灶,我怕我一个不小心,就把整座屋子都点着了!

在简单介绍之后,白露便准备告退了。临走前,她从袖筒里取出个东西,双手托着呈给我。

我垂眸看去,躺在她掌心的,是一根红绳缠绕而成的手链。红绳串起一枚金色铃铛,在与金色铃铛隔了几个节点的位置上,红绳又穿过了一枚碧色玉石。玉石雕成莲花形状,刀工精湛,刻痕细腻,即便是我这样的外行,一眼看去也暗自赞叹漂亮。

然而我却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是多此一举地问上一句:“这是什么?”

白露垂眼,貌似谦卑恭敬:“这是净莲天子专门为您制作的法器,您戴上它,即与净莲天子建立联结,一旦您遇到危险,祂便会第一时间赶到您身边,为您抵御一切。”

听懂了,意思就是我跑了,祂能感知到,并且能瞬移到我身边,把我抓回去。就是给我装了个外形好看点的GPS定位器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即使我本来就不高。我接过手链,将它扣在手腕上,按上搭扣,故意在白露眼前晃了晃:“我戴好了。”

白露点点头,正要告退,我又叫住她:“书架上有与木枷有关的书籍吗?我对它实在是不够了解,想趁这段难得清闲的时间,多学点有用的。”

她告诉我,在书架的第几层,有哪几本是与木枷有关的书籍。我难得诚恳地对她说了声谢谢,她再度颔首,这回是真的告退了。

白露关上门,随后我听见了落锁的咔哒声。不禁叹气,他们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装上定位器还不够,还要加锁。

我移步到书架跟前,按照白露所指出的位置,将那几本书挑出来,搁在书案上。书案的右侧准备了笔墨纸砚,足够我做笔记了。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将清水倒在砚台池里,取了墨条慢慢地磨着。

这是个考验耐心的活儿,索性我现在没事可干,也没地可去,正好干点这样的活儿来打发时间。我想到唐晓翼。他该知道不对劲的,他会来找我的。我知道的。可是他来找我的话。……他来找我之后,我要怎么办?随同他离开吗?

我以为我是想离开的。但当我真正地坐在这里、面对着有关木枷的书本时,我又发觉,离开的念头并不如我预想的那般强烈。

即便我明知,宋清的那套“你父母还活着”的说辞,极大可能仅是欺骗我的诱饵,但我也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去想、去假设,也许我的父母真的还活着,他们并没有离开我,只是被困在了木枷之中——仅仅是这样一假设,我便无法抑制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情。

我想见他们,就算没法把他们带出木枷,我也想见他们。或许宋清的卑劣想法恰中我下怀:一家三口同时被困木枷,那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团圆。我将永远都和他们在一起。

我们曾是那样幸福的一家人。母亲温柔大方,具备我能想象到的所有美好特质,她本身便是世间美丽的化身。父亲沉稳可靠,深爱母亲与我,他在我心中是完美丈夫的代言词。他们就像任何一对寻常父母……早上妈妈做好早饭,叫爸爸与女儿起床,饭后爸爸送女儿去上学,女儿放学后又被爸爸接回家,一开门就闻到温暖新鲜的鸡汤香味。

旧时光被套上暖色滤镜,做旧磨损成了一张薄薄的相片,轻飘飘地掂在心底,没有一丁点实质性的重量。但它就是在那里,匍匐在那里,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我多么想见到他们。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按了按鼻根,凝起心神来翻看面前几本厚厚的书。

书上记录到,木枷乃是诞生于神话时代的神器,原由神祗使用,却不知为何流转到了宋家手中,也许可凭此推断宋家拥有神之眷宠。宋家凭依木枷,占卜算卦,预言猜测,靠着如此旁门左道,在乱世与盛世的交替间传承至今。千万年来,木枷始终正常运作,却在几年以前出现异动,而在当时的宋家,唯有我的父母二人比旁人更加熟悉木枷内部运作,于是他们成为了进入木枷之人。

而我记忆中的那场大火,乃是意外,并非宋家导演。

在我看来,那场大火使我失去了父母,而在宋家看来,则是天作嫁衣,推动我的父母更加坚定地进入木枷。

——然后他们彻底地失去了音讯。

当年的那场大火,幕后黑手始终没有浮出水面,而宋家似乎也没有追查的想法,这落在我眼中便遍生疑窦:那场大火的主使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对我们一家下手?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合上书本。手边的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我写下的笔记,笔尖悬停太久,纸上滴了一圈黑点。

挑了挑灯芯,让光线更亮。我起身伸了个懒腰,刚刚垂下手,一阵开锁声响起,过后不久,“叩叩”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我以为是白露来送晚饭,挪步去开门。然而对方直接推开门跨步进来,我眼中只见一片朦胧飘逸的淡色,我抬眼往上看,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黄金瞳。

一时无言。他手中捧着托盘,其上置着菜肴与米饭。我没想到竟然是净莲天子,亲自来为我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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