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靳千秋向下方直直坠落，唐晓翼一时出神。

他转过身，背对着门口。他所在的车厢像被什么瞬间击碎了，化作了无数脆弱的碎片，它们穿透了他，而在他四周迅速重新搭建成形的场景又是如此的熟悉。空旷幽深犹如神庙的高大建筑，无风自动的轻纱，莲花池上袅娜升起的烟气。这是他耗费时间精力，为藏匿妙音而创造的空间——“时空之白驹”。

神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神明的眼睛，他们知道他做了什么。

在此境等待他的又是什么样的惩罚呢。

在飘扬交叠的轻纱间，凸显出一抹神秘身影，它向他走来。

唐晓翼虽已心中有了底，但在真正再次见到这张容颜时，他仍是一刹那失声。

她披着浅紫色的轻盈衣衫，裙摆上绣满了落雪般的莲花，漆黑长发松松绾起，发钗半斜，天然慵懒风流情致。这个女人是上帝最骄傲的造物，是由女娲仔细揉捏出的泥珮，她连指尖和头发丝都是精致的。因为过于趋近完美，更像是人类依赖想象力而创造出的神明的形象。

他们假想神明是衣袂飘飘、光芒万丈的美人，在云上寻欢作乐、庇护众生。在黑暗时代里，人们向神明献上人牲，譬如美丽的处丨女、天真的孩童，人牲的血在地面上流成一个诡异的图案，火焰烧灼龟甲绘出开裂纹路，一切的一切都是神的指示。

信仰力业已消耗殆尽，只有神明的塑像长存人间。

唐晓翼在见到慕兰汐之后，又见到了慕烟雅。这些年他反复温习的记忆，现在鲜活真实的再次上演，像被抛弃在旧世界的鬼魂与执念，跨越幻觉与梦境，来向他讨要一份真心。

可是哪有什么真心。

他爱的永远都是自己。

这个美得不似人类的女子，是世间特殊的存在，唐晓翼自命不凡，宝物应当全被他收入囊中。

——而他未必喜欢这样宝物。

慕烟雅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眉目如画，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她说道：“你终于来了。”

唐晓翼怀里仍抱着之前千秋递给他的匹诺曹，仿佛依靠它，他才能保持直立与清醒：“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虽然，如果背后有神推波助澜，“慕烟雅”会出现在这里——唐晓翼一力搭建的“时空之白驹”——也不足为奇了。

慕烟雅仍在笑着，这绝美的笑容有如溅上墨汁的罂丨粟花，她回答说：“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家。”

她向旁边抬一抬手，林立的柱子间，走出来一抹娇小身影。

妙音走到慕烟雅身边，抬手抱住了后者。慕烟雅轻轻地拥着妙音，好一幅母女情深图。

“你们两个不可能并存，”唐晓翼的脑子出奇的清醒，他眯起了眼，“妙音本就是用你的碎片做成的，她是不完整的你。你和‘你’……站在一起。”

他走近她们，以便更好地观察着这两名演员：“把美好却残忍的记忆赐予我……这便是给予我的惩罚吗？”

唐晓翼轻声说：“可惜我的内心毫无感情。”

他亮出原本藏在匹诺曹玩偶之后的藏银刀，毫不犹豫地向慕烟雅捅去。

他本以为触感会如刺穿一团烟雾，但他却听见了刀入肉丨体会发出的沉闷的声音。“时空之白驹”的场景没有消失或扭曲，但被藏银刀刺穿胸脯的人——变成了身着白袍的靳千秋。

她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惊恐而痛苦的眼神竟令唐晓翼的手开始发抖，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匹诺曹掉落在地，靳千秋向后倒去，藏银刀仍扎在她的胸口上。

鲜血染红白衣，她坠落的姿态犹如断了线的纸鸢。

唐晓翼一把捞住她的腰，将她抱到自己怀里。靳千秋好轻，他就像抱住了一团轻盈的羽毛。

他颤抖着想抚摸她的脸，这几秒钟里他的大脑一片苍白，眼里只剩下靳千秋垂死的脸。她好像已停止了呼吸，双目紧闭，像睡美人。

时间的流逝好似变慢了，每一秒都被拉长，都是煎熬。

“靳千秋！”唐晓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会杀死靳千秋的，现在躺在他怀里的并不是真正的靳千秋。

但他还是好害怕、好后悔。他抓不住她、抓不住任何东西——

怀里的少女忽然动了动，她睁开古井般幽深的眸子，向他看过来。

靳千秋抬起手，抚上唐晓翼的脖颈，从她口中发出的却是慕烟雅的声音：“你会有感觉的。”

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呢。

——你深爱着与你一模一样的我（她）啊。

话音未落，她和环境一齐消失，留下唐晓翼独处于无边黑暗之中。

他的手臂仍保持着抱人的姿势，小心翼翼有如捧住珍宝。

起先，唐晓翼尚还在发愣。随后他低下头，发出了奇怪的笑声。他都想嘲笑自己，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对方一旦变成靳千秋，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太不理智了。

也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