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选手的集体宿舍不同，「B&W」节目组为导师安排的是公寓式的酒店套房，居住条件比选手好得多。靳千秋甫一进门，便发出了羡慕的赞叹：“这也太舒服了吧！”

她极为自然地霸占了起居室里唯一的那张长沙发，全无“新生代少女偶像”的形象管理自觉，大大咧咧地撇着双腿，指挥唐晓翼去倒杯水——“哦，还是不要水了，也太寡淡了。”千秋又改口道，“我想喝冰可乐！有吧有吧？”

“有也不会给你喝的。”唐晓翼挑眉，俯身伸手，取了一枚新的玻璃杯，在水龙头下清洗干净，“你现在天天都要练习，用嗓频率直线上升，还喝冰的碳酸饮料？”

茶壶嘴中倒出浅棕色的液体，倾入玻璃杯，唐晓翼把它放到千秋面前的茶几上：“我看胖大海泡水最适合你。”

“那就多谢叶导师关心了——”千秋爱娇地拖长了尾音，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外面还真有点冷，喝点热的刚刚好。”

她没打算久留，寒暄过后便直奔主题：“叶导师，你有没有编排舞台的心得可以教授给我的？”

“你知道的，我组一共九个人，其中还有一个风格和其她人大相径庭的松风。”靳千秋敲敲脑袋以示头疼，“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排舞了，光是队形和走位就能把我难倒。”

唐晓翼在旁边的单人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手畔小几上同样放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他没有立刻回答千秋的问题，而是先把原本随手摆在茶几上的《棣丝记》挪了个位置。

“你这是来找我开小灶了？”他似笑非笑地，“你知道，老师私底下补课是要收钱的。”

“何况，像我这种级别的导师，收费可不是一般的贵。”唐晓翼竖起手指，在眼前轻飘飘地晃了一晃，“你确定你负担得起？”

千秋略一停顿，而后抬起双手，于胸前合十，作出祈祷般的手势，如同信徒向神求取保佑：“拜托你了，叶导师，只有你能帮助我了！”

望着她闪闪发亮的双眼，唐晓翼却想：靳千秋其实不太适合演戏——她总用力过猛，反而显得不够真心实意，毕竟“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希望景行传媒和立鹤木染子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从而放弃让千秋去当演员，那样对谁都好。

方才那些“收费”之类的话，不过是不着调的玩笑话，但既然千秋愿意给他三分薄面、陪他演戏，那唐晓翼也不再为难她。他说：“你应该已经想到了，像九人这样人数众多的团体，排舞时只能选择‘刀群舞’——即，通过极致的整齐划一，达到视觉上的冲击性美感。”

“这个我也有想到。我还想到了安排队形时，可以让负责当时那一part的人站在中间，其余八人则对称排布在她的左右，换part时就通过走位来变换队形，把中间的人换掉即可。”说到这里，千秋再喝一口水，“……你看，其实我脑子里都有想法，只是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我连曲子都还没确定呢。”

“至于松风，你也没必要苦恼怎么安排她，因为她没有改造的必要。”唐晓翼敲敲桌子，“或许，你可以立足于这点来选曲。”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千秋托腮，“你好像也没给我什么实质性的建议啊？退钱，我要退钱！”

顿了顿，她垂下眼帘，有些不自在地拨了拨刘海：“……唉，我还是承认好了。我来找你以前，已经对那些问题有了点儿自己的思考，本来都不需要再来找你了，但我还是来了。”

她捧着脸颊，对唐晓翼笑得眼眉弯弯，用眯起的双眼遮蔽掉些许不够肯定的情绪：“真奇怪呀，我是想见到你的。我不止想要用手机联络，我还想要和你见面。”

唐晓翼坐在扶手椅里，没有动。他望着千秋，用镇定的神色，掩盖大脑中掀起的巨浪——他先是觉得开心，但这份喜悦又迅速冷却。

面对靳千秋，唐晓翼总是强迫自己尽量保持冷静：她太特别，只需挥一挥手，他便自愿为她赴汤蹈火。可不被重视的奉献是毫无意义的，他警告自己不要一头热地向她奔赴。她不是慕兰汐不是慕烟雅，她仅仅只是，靳千秋。

一个在遇见他以前，已经努力成长为一个完整的、仿似刀枪不入的人的，靳千秋。

唐晓翼和靳千秋，好像已经如两个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一般，平淡地同彼此交际着。即便他们心知肚明，他们间牵扯着无数根丝线与脉络，而这些联结可能永生永世都无法厘清或者斩断，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深刻沟壑。

——但那也没关系。唐晓翼想，并且他相信靳千秋也这样想：纵使前路崎岖、未来艰险，但在此时此刻，他们的确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亲密伴侣，尽管这重“伴侣”关系中掺杂着的感情，不可能用“友情”“亲情”及“爱情”去简单界定。

这是，仅属于唐晓翼与靳千秋的特殊关系。以宿命与前世作为羁绊的起源，以缘分与今生作为情谊的血肉。

唐晓翼喝了一口茶水。胖大海泡水的温度已然变得温和，淌过舌面与喉咙时，不至于令人感受到灼烧般的疼痛。

他异常平和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你的姐姐、你的‘父亲’闹掰，暂时失去了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两段亲密关系，情感需求得不到满足，而我又是离你最近的、可以给予你情绪价值的人……所以，你想见我，你渴望感受到被爱。”

从口中吐露出这些字句时，唐晓翼诧异地发觉自己既平静、又暴烈。前者是因为他已确认驱使她来到此地的动力，后者是因为，他在为这份动力感到痛苦。

他必须承认：在靳千秋的人生排行榜里，他不可能成为那个第一，排在他前面的人都这样强大，早早地在千秋的心脏上扎了根，等唐晓翼到来，发觉再也没有他的位置。他是plan B、是友人A，是不会被第一时间想起的选择，是只能乖乖排队、等待顺位轮流到他的备选。虽然他从不觉得，千秋是这么看待他的。

只是因为他比千秋更在意，于是他便更容易成为相对弱势的下位者。

可是救赎他的方法，也相当的简单，只需要靳千秋亲口说：“不是这样的。”唐晓翼便会感到如获新生，此前郁积于心的阴霾也将一扫而空，重新心甘情愿地涉入这条汹涌的河流。

即使通向你的这条道路上注定布满荆棘、爬遍毒蛇，那我一定还是飞奔着去的。

但在此刻，唐晓翼只觉自己像是跌落悬崖的背包客，仅剩下一只手尚勉力抓握住崖边凸石，方不至于粉身碎骨。风声呼啸，丛林寂然，天地间无人经行，他孤单地在此处等死。

可他心中所期望的那人还是来了。千秋倏地站起，走到唐晓翼面前，温热的手掌捧住了他的脑袋。

他听见她认真地、大声地说道：“不是这样的！”

靳千秋俯下丨身，琥珀双眸亮若星辰，唐晓翼望进她眼中，错觉他见过的那上万枚宝石中，没有一颗美过她的眼睛。她继续道：“我想见你，才不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我想见你就是因为，我想见你。”

千秋大声道：“我想见到唐晓翼！想和他说话、聊天、开玩笑！做什么都好，我们能见上一面就好——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会被你曲解出那些奇怪的意思？！”

悬崖之上，有人忽然弯腰，坚定地握住了唐晓翼的手腕。

她从死路的边缘，将他拉扯回到生界。

在千秋温暖的掌间，唐晓翼笑了。他弯起唇角，声音比蜜还甜：“我明白了。我也想见你啊，靳千秋。”

“你最好是真的明白了，别再说些怪话……”松开双手，千秋回到沙发上坐下。她抬抬下巴，示意唐晓翼续上茶水。

“你倒是真把我当店小二使唤。”嘴上说着不满的话语，唐晓翼的身体却十分诚实地再为她倒了一杯胖大海泡水。

千秋顺坡下驴，模仿着早期武侠剧里的主角口吻：“小二，上壶茶！”

喝罢这杯茶，千秋预备告别。毕竟眼下时间也不早了，她明天还要早起练习，太晚休息会影响状态。唐晓翼送她到门口，担心她一个人回去可能会有危险，正欲问她需不需要派人暗中保护，却见原本已准备出门的靳千秋，蓦地回过了头。

唐晓翼以为她是在舍不得，遂玩笑似地问道：“怎么啦？突然发现我长得不错，想占我一宿的便宜啊？”

千秋却没有还嘴，而是绕过唐晓翼，迈着猫儿般的轻悄脚步，缓慢逼近起居室一侧的落地大窗。她猛地拉开窗帘，喝问道：“谁在露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