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钗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身处一座高大巍峨的雪峰之巅。
雪山险峻难攀，漫山风雪猎猎，积雪终年不化，人迹罕至，飞鸟无踪。
偏在山巅云海之上，无风无雪，碧空如洗，只有一座举目不见边际的大湖，湖水无一丝波澜，平滑如镜，默默地沉睡在茫茫云海之中，似乎已与浮云融为一体。
月落日升，阳光如剑，刺破云海，在倒映着朗朗碧空的青绿色湖面上，洒下金光万点。
云海缭乱，不似人间。
天际，阳光与浮云相接的阴影处，突然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黑影。
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叶小钗眯起眼睛——
那是一只鸿雁。
在这本该是飞鸟绝迹的雪峰之巅、镜湖之上，偏有一只鸿雁，越过千山万水，不远万里而来，舒展的双翼，坚定地划破碧空云海，掠过平静无波的湖面，在水面上留下一弧美丽的残影。
然后——收翼、探爪，小心翼翼地，落在叶小钗的肩头。
轻柔的触感，仿佛那个人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叶小钗将左手探上右肩，温柔地抚弄肩头鸿雁颈部的翎毛。
鸿雁偏头打量了叶小钗一眼，仰了仰脖子，将口中衔着的一件物事吐在他的手心。
然后，它一声轻啸，振翅而起。
下一刻，飞鸿消逝于天际。
叶小钗静静地看着倒映着青碧天穹的、没有一丝波纹的湖面。
天光云影，不见惊鸿。
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那只曾越过茫茫镜湖、停伫在他肩头的飞鸿，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他来过的！”叶小钗默默地想，停留在胸口的左手用力握紧，又徐徐松开。
手心里，是一片洁白的莲瓣。
这片鸿雁交到他手中的莲瓣不及正常莲瓣的十分之一大小，通体莹白如玉，从瓣尖到瓣尾处，一条贯穿整片莲瓣的血痕触目惊心。
掌心收紧的那一刻，叶小钗的脑海中，隐约有人声响起。
那声音清雅温润，让他觉得无比熟悉，仿佛早已镌刻进他的灵魂深处，和他融为一体。
那声音落在他的识海，一字一字，有如惊雷。
——“非议争端，你我一路走来、并肩同行。”
——“罪过，一同承担；赎罪，一同付出。这条路上才不孤单。”
——“素某先行一步，无间地狱，等你一同来受！”
叶小钗自梦中惊醒。
朝南向的一扇轩窗没有关严，有风从缝隙灌入，吹动床幔。
有些冷。
叶小钗披衣，起身。
下床关窗时，才发现窗棂上竟已积了雪，薄薄的一层。
窗外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宛如梦里的镜湖仙云。
原来，昨夜下了一夜的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叶小钗坐在温暖的房间里，双手捧着茶杯，嗅着杯中茶水散发出的甘醇茶香，看着火炉上的火苗欢快地跃动，看着壶中翻腾的白沫和壶上蒸腾的热气，脑子里无端冒出上面的诗句。
可惜现在是早晨不是黄昏，可惜壶中煨着的是热茶不是米酒，和诗句中描述的场景，多少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符？
诶？自己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江湖人，为什么会对着一炉茶，莫名其妙地想起这些文绉绉的诗句？
等等，两人相对而坐，围炉煮茶，这样的场景，在自己的记忆中，似乎……经常出现。
那个为他素手烹茶、奉上香茗的人，那个曾经一次次和他对坐品茗，与他煮茶论诗，笑言天下事的人，是谁？
为什么自己想不起他的样貌和名字？
是……眼前的屈世途么？
茶水入喉，齿颊留香。
毕竟，屈世途烹茶的手艺，即便放眼整个苦境，也称得上是首屈一指。
叶小钗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不！不是屈世途！
这茶香，不是他……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记忆中，那人亲手为他斟上的那杯清茶，初入口时，但觉微苦微涩，颇有些难以下咽；细细品时，便会有万般滋味，在舌蕾上渐次绽开，交错杂陈，便似在一瞬间，品过了浮生千苦、人间百味；待到茶水落喉，却会自五脏六腑间，回生出一股子清甜气息，像是窖藏多年的老酒，醇香馥郁，历久弥香，经久不散，萦绕心头，令人神清气爽，眉目为之一清。
仿佛千帆过尽，苦去甘来。
茶道，即人生之道。
茶境，即心境。
那人的一颗心，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满满地装下这如许多的、沉甸甸的生死与别离、非议与毁谤、痛苦与伤悲？才能在历经毁誉、惯经世路、惯看世情后，犹自不改初心，生死淡看、宠辱不惊，悠然笑对这世间的芸芸众生？
那个人，那个为自己斟上那杯清茶的人，他……到底是谁？
“——素某先行一步，无间地狱，等你一同来受！”
“素某——”
“素——”
梦境与现实交错，有惊雷再次响彻识海，梦中那个清雅温润的声音再度浮响于耳际。那张让自己魂牵梦萦却又冥思苦想而不得的清俊面庞，在这一刻，终于清晰地呈现于脑海。那个曾经在心中默念过千百回的名字，明明已经到了口边，呼之欲出，因为焦虑而急切翕张的唇，却偏偏发不出他想要发出的声音。
“唔——”
沾了茶水的手指在桌上飞快的勾抹，一笔一划，俊秀飘逸，遒劲有力，自心底处，细细地，流泻出一个熟悉的姓名——
“素还真。”
“你说什么？”屈世途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叶小钗。
“这里是琉璃仙境，叶小钗，你是这里的主人！”
他伸出手指，指着桌上的名字，满脸都是迷惑不解。
“素还真？”
“他是谁？”
叶小钗的心沉到了谷底。
琉璃仙境的雪下了一日一夜。
叶小钗站在五莲台上，看着眼前银装素裹、玉砌冰封的玉波池。
没有莲花、被冰雪包裹的玉波池，有些像梦里的镜湖仙云。
雪后初晴，洒在冰面上的阳光有些晃眼。叶小钗垂下眼，目光在无意间，从莲池畔的雪地上扫过。
雪地上，似乎有些极细小的、深深浅浅的印痕。
叶小钗走上前，弯下腰，仔细察看。
那是鸿雁踏过松软的雪地时，留下的爪痕。
飞鸿踏雪，雪泥鸿爪。
雪地上，一排小小的爪印，蜿蜒着，向前不断延伸。
叶小钗心念一动，跟着爪痕，一路前行。
爪痕断断续续，最终，消失在莲池畔一间房舍的门口。
叶小钗愕然。
爪痕消失的房舍，正是他在琉璃仙境的居所。
房门前的台阶上，积了一层细细的薄雪。
台阶的积雪上，爪痕消失的终点，赫然躺着一片小小的莲瓣。
在这莲花绝迹的冬日，却有一片莲瓣，出现在琉璃仙境，出现在他住所门口的台阶上。
叶小钗弯腰，将莲瓣拾起。
洁白的莲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莲瓣很小，不及正常莲瓣的十分之一，通体莹白如玉，从瓣尖到瓣尾处，一条贯穿整片莲瓣的血痕触目惊心。
和梦里鸿雁为他送来的那枚莲瓣，完全……一模一样。
梦境与现实，在这一刻，在叶小钗的眼前，完全……重叠到了一起。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