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返回暗河本部的路途中,气氛比来时更多了几分压抑。
暗河的人不论在何时,向来很少交流,他们警惕着每一个同行者。大抵是因为哪怕今天还是一起出任务的同伴,明天也可能为了生存而刀剑相向。
如此这般,才是暗河上层乐见其成的,毕竟杀手最忌情感。
伤口处传来隐痛,但对于刚回到本部的两人来说,更难言的是弥漫在无名者之间的猜忌与审视。
63号与17号在前几次试炼中越发熟悉的配合,以及在此次任务归来后明显更为紧密的联系,像一颗入水的石子,注定要搅动暗河这潭水。
可这些事情,苏暮雨是不太在乎的。
于他而言,和其他人总是保持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才最让他感到舒适。
他小小年纪便经历许多坎坷,家仇族怨压在他一个尚且还是孩童的人身上,又怎能从其中抽出更多的情感分与别人呢?
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此时的苏暮雨并无此精力落在其余人身上,光是在暗河中生存已经足够让他拼尽全力。
从他们踏进本部开始,就有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们身上,对于杀手来说,感应到这些目光几乎是基本功。
这其中不光有忌惮、有探究,更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在暗河,除非实力极强,否则过早地特立独行往往意味着更快的坠落。
然而,当两个强者成为同盟,则会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
苏昌河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事实上他在这么多年中也早已习惯这种被毒蛇环伺的感觉。他甚至还颇为享受地勾起一点儿笑,配上他那身大半染上血迹的破烂外衣,看起来整个人的精神并不算太正常。
不过在暗河这样的地方,哪怕是个疯子,只要能杀人,便无人敢轻慢。
他的位置很是刁钻,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苏暮雨身后半步。浑身的姿态看似十分松懈,走路也没什么正形,实则掩在衣裳下的全身肌肉都微微绷紧着,如同一只极为护食的凶兽,微眯着眼,用不善的眼神回敬了所有带着恶意的打量。
苏昌河不在乎他们针对自己,然而遇上苏暮雨这样的呆子,便注定是要多费些心思。
哪怕他知晓,苏暮雨其实对这些目光根本不在意,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在平等回敬了所有恶意后,他转头去看苏暮雨。
不出所料,相较于疯狗一样的苏昌河,苏暮雨则平静得多。
他依旧沉默着向前走,背着那柄用布条层层缠裹了剑柄的长剑,脊背笔直,步伐稳定,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偶尔,当某道目光中的杀意过于实质时,他才会微微侧头,用那双冷凌凌的眸子淡淡一瞥,便能让对方僵住,似是如坠深渊般下意识移开视线。
杀机四伏,然而终究是一路无声。
他们被带到一个面容凶戾的掌事面前,交接任务信物。
那执事抬起已经略显浑浊的眼睛,第一眼便扫过两人身上尚未完全处理好的伤处,尤其是在苏昌河依旧有些渗血的肩胛处停留了一瞬,薄薄的嘴角扯出个意味难明的弧度。
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感到意外,苏暮雨对此没反应,而苏昌河就更不在乎了。
对他来说,只要不动武器,就不必花什么精力去理会。
看不顺眼他又如何?他还不是照旧活着回来了。
“三十二个目标全部清理完毕。”苏暮雨的声音平稳无波,将那枚染了几滴血的令牌放在桌上。
令牌上的血已有些暗沉之色,也不知是谁的。
自然,在暗河,没人会关心这个。
大概只有苏暮雨还记得,这是那位藏于暗室的年幼孩童被63号果断一刀毙命时候溅出来的血。
原来是温热的,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有些出神了。
他想,在那个落着潇潇暮雨的夜,无剑城那么多人的血,大概也是温热的。
红色,从无数个身体中涌出的红,顺着那时几乎汇成河的雨,淌过阿爹的书房、转向练武场的拐角,最后溅上大门处的门匾。
“喂,发什么呆啊?走了走了。”63号随手将匕首上的血在衣角上擦干,先他几步到了大门处,正在外面喊他,“所有目标都解决了。”
苏暮雨突然朝他轻轻问了一声,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有伞吗?”
“啊?你在说什么,”63号似乎被他逗笑了,跨过门槛,勾着他的手,将人拽出了任务目标的府邸,“现在也没下雨啊,要什么伞。”
“走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交任务。”
“对。”
“什么?”
“现在没有下雨,是不应该打伞的。”
执事拿起令牌,检查了一下,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很,甚至可以说难听:“嗯。效率尚可。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昌河身上,“63号,听说你为了救17号,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来了。
苏昌河心中冷笑,面上却扯出个混不吝的笑,这下又牵动了他肩上的伤口,让他下意识呲了呲牙:“执事大人说笑了,那哪是救?只是17号身手好些,吸引了大半的攻击,这才让我找到机会从下手。”
“那个词叫什么…哦,对了,我们这应该叫配合默契才对。”
这家伙刻意将“配合”两个字咬得重了些,倒显得有几分挑衅的意味了。
执事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站立一旁沉默不语的苏暮雨,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按照规定,他们可以获得几日的休整和一些微薄的奖励,主要是效果更好的伤药和稍多一些的食物。
领取物资时,又遇到了麻烦。
负责分发物资的是个本家出身的青年,显然对这两个突然冒尖的无名者很是不满。他似是看苏暮雨更不爽些,故意克扣了他的那份伤药,将一些几乎失效的药材扔给他。
“就这些了,爱要不要。”
苏暮雨看着手中劣质的药材,眉头轻微地蹙了一下,但却没有立刻说话。
在暗河,质疑上位者的决策自然颇具挑战性,但他考虑的不是这个,而是在思考自己现在的内力能不能和对方打上一架,并且胜出。
暗河的所有规则皆可以被打破,苏暮雨一直知道。
就在这时,一只缠着绷带的手猛地按在了对面正要收回去的手上。
是苏昌河。
他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冷如寒潭:“这位师兄,你是不是拿错了?”
他手指用力,青年顿时觉得手腕像是被铁钳夹住,几乎能听见自己腕骨发出的不堪重负的轻响。
青年脸色一变,想挣脱,却发现对方的力量大得惊人。
于是只能怒骂到:“63号,你想造反吗?!”
“哈哈,师兄可不要给我扣帽子,我哪敢造反啊。”苏昌河笑了,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我只是提醒师兄,规矩就是规矩。”
“该是我们的,就得一分也少不得。不然——”他顿了顿,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眼底却冰冷,“我怕我下次任务的时候,手会抖。到时候万一不小心伤到了师兄你…那可就不好了。”
威胁,**裸的威胁。
对面被他气得脸色铁青,但看着苏昌河那疯子般的眼神,以及旁边苏暮雨同样冷冽的注视,最终还是怂了。
拼尽全力咬牙甩开苏昌河的手,他骂骂咧咧地重新拿出了份正常品质的伤药,扔给了苏昌河。
“滚!”
苏昌河这才满意地松开手,仿佛没事人一样,对苏暮雨扬了扬下巴:“走了,17号。”
回到他们那个狭窄阴暗的临时居所,苏昌河才卸下强撑的架势,靠着桌子滑坐下去,额头上滑落几滴冷汗。
刚才的争执再次牵动了伤口,此时那里泛着阵阵钻心的疼。
苏暮雨将刚得的正常品质的伤药放在他身边,然后拿起之前分到的劣质药材,垂眸开始处理自己手臂上那道不算深的划伤。
苏昌河看着他的动作,心头火起,一把抢过那些劣质药材嫌弃地扔到角落:“用这个!”说着,他把面前的好药推过去。
苏暮雨的动作被他强行打断,只得无奈停手,无声地抬眼看他。
“看什么看?”苏昌河没好气地说,语气很是暴躁,“用那破烂玩意,伤口烂了怎么办?能不能对自己的身子骨上点心!”
苏暮雨静静看了他几秒,没有坚持,默默地拿起了药瓶。
他没有先给自己用,而是起身走到苏昌河身边,示意他转身。
“干嘛?”苏昌河咳嗽一声,坐姿很是狂放,只是梗着脖子,刻意转头不欲看他。
“上药。”苏暮雨眨了眨眼,倒是言简意赅,“你够不到。”
苏昌河愣了一下,看着苏暮雨那双平静的眼睛,最终还是别扭地转过身,脱了衣服,将血肉模糊的后背展露给他。
冰凉的药粉落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随即是舒缓的凉意。
苏暮雨的动作比上次熟练了些,但也不多。
苏昌河此时老实得不可思议,趴在桌面上,叫人看不清表情。
“以后不必如此。”苏暮雨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苏昌河知道他说的是刚才威胁分发物资那人的事,“哼,不如此,难道看着他们骑到我们头上?这鬼地方,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我知道。”苏暮雨给他包扎的动作不停,“我的意思是,不必每次都挡在我前面。”
苏昌河的身体微微一僵。
苏暮雨替他包扎好伤口,转到他对面坐下,这才开始着手处理自己的伤。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声音淡淡:“我也可以应付的。”
苏昌河看着他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愈发显得清俊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是知道,苏暮雨说的是实话。
毕竟前世的苏暮雨,同样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上了“傀”的位置。
可是知道归知道,让他眼睁睁看着苏暮雨独自去面对那些龌龊和危险,他做不到。
起码,在他没死的情况下,他做不到。
“我乐意。”苏昌河最终只是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已经是毫不讲理了,“你管得着吗?”
苏暮雨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有些无奈,又似藏着点儿极淡的暖意。
到底没有再反驳。
夜色渐深。
两人分食着那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食物,苏昌河自然不在乎口感,甚至强行给苏暮雨分好了量,直接摆在他面前,用颇为凶恶的眼神示意他吃完。
苏昌河嚼着硬邦邦的食物,看着身旁勉强咽下事物后果断闭目调息的苏暮雨,突然笑出了声。
苏暮雨睁眼,难得开口:“笑什么?”
“嗯?想笑就笑喽,好了好了,我要睡了。”苏昌河摆摆手,明显不想对此做出解释。
而苏暮雨也不强求,再次闭上了眼,安静地调整着自己的内息。
在这方狭小空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默中滋长,如果非要拿什么来做形容的话,便像两条在冰层下交汇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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