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魏无羡在蓝忘机的精心照料下,不出一月身体便已恢复如常,此后以自我修炼为主,灵力加持和丹药调理为辅,元气渐长,日趋中和。蓝忘机也恢复了课业传授与仙门事务处理。
这日上午,魏无羡独自在静室打坐调息良久,起身舒展四肢,长长呼气,顿感通体舒泰,神清气爽,宛若吸足了晨露与朝阳的幼株,欣欣然拔节而长,灿灿然向阳而生。多少年未曾体会如此状态了?十六年?十八年?二十年?抑或更久?印象中,那次在夷陵荒山剖去金丹后身体便若失去根基的大树,日渐枯萎与沉沦;被温晁抛于乱葬岗之时,仇恨,伤痛,恐慌,阴邪,森寒……种种因素导致他的身体机能衰弱至极点;着手修炼阴虎符之后,肌体素质虽有所回升,但因所修心法为控魔之术,性属阴寒,故一直处于阴郁沉结之状。自元神归位以来,每日以蓝氏心法修炼,加之蓝湛纯正灵力扶持,体魄才有突飞猛进之势。
魏无羡一边踱步一边沉思,有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他知道,这个念头同样在蓝湛心尖萦绕,只是未曾说出口罢了,因为他悄悄留意过蓝湛近日常读的书目,除医药调理外,均为结丹术法、仙修筑核类。不错,唯有重修金丹,方能相携永世,否则终有一日,自己还得先行一步,又留蓝湛一人孤独终老,那该有多残忍,多哀恸……
心又在隐隐作痛,魏无羡不敢再往下想了,几步跨入书房。书橱正中三大格摆放的均为蓝湛近日自藏书阁精选而来的书。《筑基门径》、《丹髓集》、《还丹论》、《悟真集》……魏无羡修长的指尖轻轻掠过一册册书脊,在那一个个闪烁着希望之光的字眼上微微跳跃,弹拨,抚触,最终停留在一册《梦泽残影》上。之所以格外留心于它,只因此书名与这三格内其余书册似非同类,且格外厚实,书脊竟有五指之宽。
看书名应为山水游记或诗词辑录之类,向来妥帖严整的蓝湛怎会将之与修仙之书同列?魏无羡信手抽将而出,正待翻阅,却觉眼前空出的橱壁似有怪异。有何怪异呢?魏无羡凑近一看才发现木板有一云纹图案略呈凸起状,若不细察,实难发觉。机关?脑中飞速闪过此二字,手下已付诸行动。他五指轻握,微微转动,便觉书橱缓缓侧移,面前出现一间小小内室。说是内室,其实只数尺见方,内置一精巧壁橱,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一些物件。
内室密闭,昏暗异常。魏无羡找来烛台,点燃了挪近细看。烛光照亮壁橱的一瞬间,魏无羡的心猛然收紧。这一排排一列列陈放的物件既熟悉且陌生,每一件都足以深深刺痛他的心房。熟悉,是因为这些物件都与他有关;陌生,是因为他已然十六年未曾见过了,乍然望见,恍隔千年,如坠前世。
魏无羡双手颤抖,烛台晃得厉害,投射在壁橱的光晕也便摇摇晃晃,旋得人眼花缭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会心情,才一格格凑近观察。
壁橱正中格子内赫然呈现的是他尤为熟悉与钟爱的白瓷坛子,坛身“天子笑”三字笔走龙蛇,雄健有力。“天子笑,我分给你一坛,当做没看见我行不行?”昔年月下,云深屋顶,自己狂放不羁的话语犹在耳畔,然今夕何夕,恍然隔世,幸好物是人亦是,归来君如昨。
记得当时蓝湛听到此话,并未躁怒,而是不疾不徐道:“欲买通执法者,罪加一等。”神情是那般清冷,语气是那般严正,却又那般平和,那般富有耐性。记忆之中,听学那阵,蓝湛似乎与自己痴迷的美酒杠上了:“云深不知处禁酒”,“夜猎途中禁酒”,一次次阻挠自己买酒喝酒,后来却在自己的催眠符作用下仰脖痛饮,同醉同罚。
想到那个美好的夜晚,魏无羡有些心驰神荡,蓦然觉得让蓝湛喝下天下笑的并非催眠符,而是出自本心所愿。若他彼时当真嫌恶自己,又怎会毫无防备,轻易中了自己的符咒?难道……难道蓝湛当时便已真心视自己为朋友?想到此处,魏无羡激动异常。尘世三千条,不及半坛天子笑。与君同醉倒,陶然忘机,心动今方晓。
当年蓝湛是那般义正辞严地阻止自己喝酒,而今却到处藏有天子笑,真真教人诧异且感动。“蓝湛啊,你究竟藏了多少天子笑?快快从实招来!”那回在彩衣镇尽枕河客栈,见蓝湛从床底取出天子笑,自己曾如此戏谑地问他,本以为不过一句玩笑话,今日还真被自己找出了天子笑的第三处藏身之所。蓝湛啊蓝湛,这十六年来,你究竟走过多少地方,藏过多少美酒?你究竟住过多少知名或不知名的客栈,在多少个凄清的夜晚,孤身一人月下独酌,醉倒于纷纷泪雨?又在多少个孤寂的黎明蓦然惊醒,埋首在泪湿的枕巾,肝肠寸断?
天子笑左边,是高高叠放的宣纸,因年岁久远,色泽有些泛黄。魏无羡轻轻取下一页,映入眼帘的竟是自己洒脱狂放的字体。如此高,如此厚,如此整齐,如此井然有序,蓝湛收集了自己抄写的全部家规还一张张码得一丝不苟?魏无羡想象着蓝湛当年不分晨昏,踏遍云深,到处寻找他留下的痕迹,一桩桩,一件件,细细珍藏,时时品味,字字入心,想象着蓝湛于幽暗的烛光下颤抖着捧起那些熏染了岁月流光的纸张,想紧贴心口又怕猝然破损,揉碎了一地思念,无从拾起,只得轻柔,再轻柔,小心翼翼地托着,读着,怅惘叹兮自沉吟,浑然不觉泪满襟。
蓝湛啊蓝湛,你形影相吊的十六年,茕茕孑立的十六年,走遍大江南北的十六年,问遍大海山川的十六年,究竟记载着多少不为我知的血泪,多少倔强隐忍的伤痛?魏无羡斜着身子倚靠在壁橱旁,出神地望着一格格物件,眼前渐渐布上水雾,朦胧了一室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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