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乐。”
被银杏叶切碎的日光洒在那人脸上,栗色的头发被风吹起,像是散在空中的金线。目光转过来的时候,眼里还盛着细碎的光。
“你该回来了。”
“神乐——”
像是猛然被拽回人间,心脏在猛烈颤动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所处何地,神乐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把推开那个聒噪的噪音制造源。
“烦死了阿鲁,打扰美容觉的家伙是女人的天敌,切腹谢罪去吧臭小鬼。”
将脸埋回松软的枕头,扭身在被子里裹成一团,企图靠着那点余温重新进入梦乡。啪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然后是呼呼的风声涌进室内,在被连着被子一起拖到窗口之前,神乐终于忍无可忍地爬了起来。
“大早上的你究竟要干嘛!”
“你是猪吗?怎么能睡这么久。”左眼写着鄙夷,右眼写着嫌弃,总悟双手扯开神乐的脸,“快看——下雪了!”
总悟侧开身子,神乐的目光越过他向外望去,雪花被风带着扑在了她的脸上。
冬天来了。
嘉永十年(1857)的初雪,像是为了盖住所有故事,势头比往年更加猛烈。
银发的武士踏在风雪里,在墓碑前许下了保护一个老婆子的诺言,从此剑之所及就是他的国家;绿松石一般碧绿的眼睛最后看到的是同伴悲戚的神色,曾经的神采飞扬都被掩埋在黄土之下;狂乱的贵公子穿梭在各州之间,成功占据所有告示牌的通缉版面;桂滨之龙架着飞船飞向星际,去为伙伴寻找一个明天;
为了保住同伴手中的刀而前往江户的武士;
在父亲病重后火速成长的姐弟;
在阴雨连绵的旧城里等着家人回家的小女孩。
停留在指尖的红蜻蜓终究还是展翅飞走,无数人的命运,正在汇入一条河流。
街面用石砖错落砌成,在黑夜中展开的时候一眼望不到尽头,融化的雪惨败地涂在地上,湿润后的道路显得黝黑而滑腻,像是某种远古生物的鳞甲。被风刮得沙沙作响的树叶摇动在月光下,土方十四郎拢紧了羽织,站在树下的时候,他觉得喉咙有点痒,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被他吐出来了。
背后属于别人的脚步声在靠近。
“十四。”
树下的男子慢慢转过身,他没有想到追出来的人是她。
“神乐。”
像是疾行而来,单薄的和服外面只来得及披上一件宽大的羽织,脚上的木屐在奔跑中被她甩在了路边,雪白的足袋就这么陷进夹杂着雨雪的泥土里。
“你要去哪里,你要丢下三叶姐姐不管吗?”
神乐的声音不停不休地堵在他的耳边,土方没有回应她的质问,抬头望着高高悬挂的月亮,立在原地没有动。
武州从来都是个偏远的乡下,外界的风起云涌也无法影响这个小地方,所以想要守护身边的东西是那样的轻而易举。然而面前这个小姑娘的到来就像是一个预告一般,戳破了努力维系在表面的宁静,迫使他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武士的手是为握刀而生,娇嫩的花朵只会枯萎在手心。在战斗中无法握紧的东西,如果碎在地上未免太过可惜,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将对方拉入泥沼,留在原地,让她静静开放就够了。
见他不说话,神乐的语气变得焦急,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似乎是想将他拉回来路。
“男人什么的你砍多少都无所谓,但是,女孩子的真心是不能随意践踏的。明明……明明你也喜欢三叶姐姐的不是吗,我都看到了,所以为什么要舍弃?为什么要转身离开?我真的搞不懂你们这些大人。”
为什么三叶没有出现在江户,为什么从未听总悟说过他有一个姐姐,还有那些奇怪的蛋黄酱,原被以为是恶作剧的辣鲜贝,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晚饭吃完后三叶就不见了踪影,从将要去江户的新鲜劲里回过头来的总悟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他推了推一旁无聊得主动拿出字帖习字的神乐。
“你看到姐姐了吗?”
“怎么,一直开心地准备着去郊外春游的小屁孩终于意识到其实自己是被趁机赶出家门了吗?”慢悠悠地写下最后一笔,斜着眼睛瞥了一眼总悟,“现在才发现三叶姐姐不见了,吉娃娃的姐控雷达终于失灵了阿鲁。”
每天从道馆回来就会开启姐控模式,就连三叶做饭的时候都要黏在身后,叽叽喳喳地控诉着土方今天又干了什么不分尊卑的事,然后得出结论那种家伙就应该切腹自尽一百回,看到三叶多摸一下神乐的头或者多给一块可乐饼就会黑着脸来决斗的家伙,居然现在才发现三叶不在屋内。神乐不禁含着热泪感叹,这就是青春期吗,短腿的吉娃娃总算能够独立行走了。
在总悟爆炸之前神乐终于站了起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前方,“既然这样,就让神乐女王来当你的领航员吧!总悟下士,目标三叶姐姐,前进!”
然而才刚拐过走廊就发现了三叶的身影,神乐最先察觉到气氛的异样,趁着两个大人没有发现他们踪迹之前按着总悟和她躲在了树后,忽视总悟杀人一样的目光,神乐的脸上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空气啊空气,总一郎君你不会读空气的吗?这个时候跑出去的话,就会成为不长眼的小孩阿鲁,丘比特的神箭就永远不会射向你了阿鲁。”
树影和黑夜融成了一色,庭院里的两个大人都没有注意到树后缩着的两个身影,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从远处传来。
三叶的声音在风里变得模糊,雀跃的心情却从脸上就能看出,似乎是准备了很久,在说完前面的一串铺垫之后,她终于红着脸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想……陪在十四郎的身边……”
土方的身形微微一凝,许久,或者只有一瞬,他哑着声音道,“随便你,你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冷清的月光像刀一样割在人的身上,庭院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凝滞起来,土方转身的时候撞上了神乐的目光,她想要扑捉他脸上任何一丝悲痛或不舍,看到的却只是平静无波的凝重,好似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
他看到了树后的二人,却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等到离开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神乐拽住了想要冲出去的总悟,小声地乞求,“不要出去,不要让姐姐变得难堪。”
神乐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所谓的「爱而不得」的故事,明明相爱的人却总是要错过,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如果确认了心意就应该去拥抱,如果明白对方的想法就应该冲上前去问对方要不要来一发,所以她果然还是个外国人,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用女孩子的眼泪当下酒菜的话,可就太过辛辣了。那可是蛋黄酱之神也不能原谅的事阿鲁。”神乐紧紧地盯着土方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打晕了总悟之后却自己冲了出来,她只是想尽自己的努力挽救一些东西,“伤了女孩子的心就想轻轻松松地离开吗?太天真了,比天津糖炒栗子还要甜。”
“世界上可是有着就算弄脏自己的手也要保护的东西,正因为是这双已经被玷污的双眼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被玷污的。”他的声音微微一顿,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对一个小孩说起这种话,最终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算了。”
“阿银说过,武士做事是不需要什么大道理的,只要你有想要保护的东西,那就拔剑好了。”
“可是,如果连手中的剑都没有了呢?”
追问的声音猛然一噎,神乐觉得自己无法轻轻松松地向眼前的人预告十年后的未来。她该说些什么呢,没有关系,这个国家会重新站起来。那是什么时候?十年之后,很快的。或者说,就算你不带上她她也会死掉,因为她根本没有机会出现在未来。她该这样说吗?可是看着土方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无法说出口。
神乐颓然地望着土方的身影越过山坡,直到融入夜色再也看不见。这一晚的剧烈波动弄得她疲惫不堪,无法思考,于是冲田总悟的脸就像突破了她平时给自己设定的屏障一般,毫不保留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好像,有点想他。
不是过去,不是未来,而是和她站在一起的他。
等到回过神来,神乐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家门口,抬头望去,三叶提着昏黄的油灯焦急地站在前方,看到狼狈归家的神乐,终于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将女孩揽在怀里。
神乐将脸贴在三叶的胸膛上,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对不起,三叶姐姐,我要回家了。”
对不起,要在这个时候丢下你一人。
三叶捧起神乐的脸,方才的脆弱悲伤在她脸上丝毫不见痕迹,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怀中的女孩。
“不要道歉,不要哭,不要彷徨,不要回头,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的话,只注视着前方前进就好了。我喜欢看你们的背影,又粗鲁,又不知天高地厚,又笨拙,可是又很温柔的你们,我最喜欢了。”
本来是准备最后一刻才向总悟告别的,那样就可以洒脱地转身离开,因为她实在是难以应付那种场景,挥泪告别什么的,再加上那个家伙是冲田总悟,所以她果断地拒绝了三叶告别会的提议。结果因为在忙着准备开春去江户的事情,总悟一连两天都没有回家,三叶觉得很可惜,准备托人将总悟叫回家来,神乐却觉得正好,她可没有办法应付小孩子的眼泪。
“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再相见的。”
于是三叶只能无奈地摸着她的头,“我以后会很想小神乐的,如果可以的话,小神乐回去以后别忘了去看看我。”
“不管怎么样,三叶姐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好。”三叶笑着和她告别,“我会记住的。”
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是夏天,转眼间就被裹入了雪白的冬季。站在第一次着陆的地方,神乐回头望了一眼平静的城町,袅袅的炊烟在寒冷的日子里特别明显,和雾霭缠绕着一齐伸入天空,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那个挂着红色围巾的雪人显得十分显眼。初雪时候堆下的雪人,在努力维持之下,一直过了好多天都没有融化,雪人脚下的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人的名字,三叶的名字被刻在了正中间,像是桥梁一般连接着两个小孩。
呼出的热气转眼就化作水汽散在空中,小玉平静的声音从伞中传出:“神乐大人,时光机修复进度已完成,是否即刻启程?”
脑海里浮现出总悟的脸,神乐的声音迟疑了一下,“等下……”
“神乐——”
安静的世界里突然荡起一片涟漪,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变得焦急的声音回响在四周,听到呼唤的神乐停住动作楞在了原地。
总悟幼小的身影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因为奔跑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带动着整张脸变得通红,他背上还背着包袱,大概是刚从道馆回家还没来得及卸下行李,跑到神乐跟前时还在大口喘着气,“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玉平静的倒数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神乐觉得自己最近一直在叹气,真是的,叹气会加速美少女的衰老的。
她抬起手来,做了自己一直都很想做的事,那就是轻轻地揉了揉总悟的头,“我要回家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属于这里。”
难得的是总悟没有反抗她的动作,他一把抓住神乐的手腕,像是想要确认她的存在,目光紧紧地锁住她的眼睛,“我们还会相遇吗?”
年龄尚幼的小孩,脸上却已经有了未来的影子,那双眼睛坚定地盯着你时,能够让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那是当然。”神乐将两人的小指交缠在一块,笑着对男孩许下诺言,“我会在未来等你。”
话音刚落,周围的空气突然一滞,然后像是被人拨动快进键,风雪从地上猛烈地卷起,神乐发现总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被风雪吞噬,巨大的光芒从伞中发出,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耳边的声音停止,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着她的全身,在一片白光中,她看到身形挺拔的男子站在前方。
神乐迈开腿,朝他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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