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约忽然碰上祝景成既期盼又忐忑的眼神,便不忍心揭穿周溶的续书正是沿着他原本的文脉而写的。尽管自视清高,他颜约不过也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再俗不过的人,贪图富贵,爱恋美色。
他还不如眼前这个心地纯诚的后生。
自己到底有甚么理由瞧不起那些所谓俗人呢?他感到舌尖有些发苦。
原本他已不打算再写下去了,因为历经生死以后,心境早已大变:他早便不是青春年少了,甚么怜香惜玉缠绵缱绻,都不如好好地侍奉母亲,为她养老送终。
但这时候他不禁有些动摇了。也许有一日,他终会为了完成有些人的心愿,再将这一本粗浅的故事补完罢。
颜约心底触动,觉着总当做些甚么,道:“祝公子且坐一会,约有东西奉赠。”
他将那在床里侧藏着的盒子打开,反复翻找,终于找得一张纸出来,向祝景成道:“这是乾和三年我写前半小说时所记其因果,并不曾泄与外人。今见祝公子至性,约欢喜不尽,便将这一纸送与你罢,还望笑纳。”
祝景成喜出望外,嘴上却还推辞:“如此珍贵之物,怎敢——”
而颜约不待他说完,就拉出他的手来,将那一张纸塞在他手中,道:“甚么‘珍贵之物’,一故纸耳,你便收下罢,从此你我便是朋友。”
祝景成呆呆怔怔地低首去看手中那张泛黄起皱的纸,上面是一手妍美潇洒的行书,尽管多有涂抹痕迹,却难掩流动之风神。
他下意识仍是推拒:“这怎么使得……”
颜约就故意板起脸孔道:“祝公子是不愿意交约这个朋友么?”
祝景成这时如梦初醒,忙道:“景成绝无此意!我只是……太过欣喜。”
颜约笑道:“那就好。时辰不早,你便回家去罢,莫教祝员外担心了。”
祝景成点点头,又道:“实则我亦有薄礼送上,只是还需禀明父亲,日后再来拜访相公罢。”
翌日祝氏书坊外如约贴了告示,为颜约正名,并向一众买主致歉,言辞俱十分恳切。颜约见此,也就不复追究,就此打住,毕竟书坊还因着周溶一事赔了不少本钱,但好在及时止损,多少还可挽回些。
颜约要回客栈时,祝员外问道:“不知颜相公今夜可否赏光?祝某愿做东,请相公嘉味居一坐。”
嘉味居乃是兴山有名的酒楼,如此便是要请客了。
颜约推辞道:“祝员外何必破费。”
祝员外道:“一顿饭钱之于我祝家,倒算不上破费。贯雅阁本就理亏,若是这也不肯请,岂非教人家议论我小气?”
颜约只好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日落时分,祝家家丁来请颜约,引他至嘉味居中。祝氏父子已在房中等候,这便宾主见礼,各各落座。且看席中,膏粱甘旨,桂髓椒浆,谐和五味,齿颊生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祝员外搁下双箸,问颜约道:“祝某观《梦玉》一书,文辞晓畅,不逊时下说部诸家。前日一见,竟只是个弱冠年纪的青年才俊,着实教祝某佩服。”
颜约拱手道:“员外谬赞了。”
祝员外道:“肃州乃天下才墨之薮,兴山更是首县,锓板①印造之业好不兴盛,不知颜相公可愿留在兴山,与我祝氏合作?”
忽地被这么一问,颜约愣了一下,道:“员外盛情,约心领了。只是江南虽好,到底不是故乡,家中尚有老母,约身为独子不能不赡养母亲,恕约不能从命。”
祝员外赞道:“相公孝子,祝某也不好强求,但无论如何,祝某也当补偿相公些许。”
颜约见家仆呈上一张五十两的宝钞,连忙推谢道:“员外,这如何使得!”
祝员外道:“微薄心意,何足挂齿?回去孝敬令堂也好。”
颜约正色道:“虽然家贫,但自幼受家慈教导,不肯受此无功之禄。如今约与贯雅阁互不相欠,实不敢收。”
祝员外也不再坚持,道:“相公高洁,教人钦敬。”
这时侍坐一旁的祝景成道:“既如此,还请相公应允贯雅阁重刊《梦玉》,我们会请最好的画匠配以绣像,还望相公暂居几日,到时我将刻本送与您过目。这几日的店钱,祝家付了,相公不必担忧。”
他言语诚恳,颜约想了想,便点了头。
夜色渐深,颜约起身道:“夤夜将至,约不敢打扰,便先告辞回去了。”
祝员外应了,又向长子道:“成儿,你去送送颜相公罢。”
祝景成对父亲恭恭敬敬地一揖,然后引颜约下了楼。
送回客栈,颜约谢道:“麻烦祝公子了。”
祝景成摇头道:“相公何须客气,景成受相公照拂,理当如此。”
颜约笑道:“你倒比我还客气些。”
祝景成抬起双眼,定定地望着颜约,很快又垂下眉眼,脸颊却悄悄地泛起红来。
颜约瞧得清楚,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过了半晌,他只好道:“约想歇息歇息,公子也早些家去罢。”
祝景成猝不及防,只含混应了一声。
颜约便转身登上楼梯。
上了楼来,又将走至长廊尽头,颜约终究还是不甚放心,回首向下面望了一眼。
果然那人还在那里。
祝景成举头四顾,终于寻着颜约,尽力高了声问道:“前夜相公给我的旧稿,我可以……自作主张处置么?”
颜约被这乍一问弄得一懵,继而又笑道:“只要别扔了,怎么处置都行。”
祝景成道:“景成素来仰慕相公,珍藏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扔了!”
颜约笑道:“公子有心了。虽然是不值钱的东西,可毕竟是自己写的,扔了还是心疼的。”
然后他见祝景成咕哝些了甚么,却听不清,便问道:“公子说些甚么?”
就见祝景成涨红了脸,一字一顿地道:“相公之作,可使洛阳纸贵,怎能妄自菲薄?”
那祝景成神色十分认真,绝非甚么奉承的顽笑话,教颜约心头一动,感慨万千。
平日里也算伶口俐舌的颜约这时却再讲不出甚么,只微微笑着道:“如此,那稿子便拜托公子了。”
① 刻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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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回 纸札相赠始结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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