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和木香变得亲密起来。木香是一个容忍让人喜欢的女孩子,她优秀又平和,活泼又积极,又因姨母得了陛下的宠爱,能给她占许多便宜。
玉氏怎会需要占一个新起世家的便宜?可玉珠需要,她决定要与祁珍一较高下,一个从不曾在人群中冒过头的世族贵女,自然需要一些别的资本。
相貌、家世、才华、性子,她样样都不算拔尖的,不过不要紧,她还有一个拔尖的兄长,如今又有了木香作为助力。
玉珠又努力拉拢别的贵女。贵女们本不需要有意依附于谁,能进祁氏私学的都不是普通人家,不过看心里高兴不高兴。
祁珍脾气大,又做惯了领头的那一个,能惹得玉珠生气,也能惹得别人生气。从前没有人另起山头,如今有了,兼尔有人有意引导,贵女们分出不同帮派来也不是很难。
袖锦依旧在祁珍这边。她纵然不大喜欢玉珠,却更不喜欢看到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闹成这样,可玉珠拉拢了木香,她也很不高兴。
同那梦里一模一样。
她能想得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便只觉那梦里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譬如家里如此爱护她,怎会容得她被人欺负?她对玉流泉并没有很喜欢,又怎么会在梦里为他要死要活?
最近她又做梦,零零碎碎的,反反复复的梦见她伤心欲绝的场景,以及她挥别人世的那一刻。
伤心时见的是玉流泉,挥别人世时见的是叶皋。
玉流泉会冷漠会遗憾,叶皋却会哭。他一直是一张看起来很不好惹的脸,却沉默地落泪。
她在一片懵懂中被强迫反复体会至哀之情,便是再不懂,也慢慢觉出更多。人与人之间原来有这样多的情感,她觉得自己要好多年以后才应该全然明白,却这么早便迷迷糊糊地望见了其轮廓。
她不想再做那样的梦,可却不知道该如何做。
袖锦托腮坐在树下,看园子里正在吵架的两帮人。玉珠和祁珍如今势均力敌,谁都想压对方一头,吵架也多了。不过祁珍虽然凶,却也是个不好好读书的,拼嘴皮子并不比玉珠高到哪里去。然而玉珠那边有木香。
木香一贯是斯斯文文不爱争斗的模样,只是偶尔在玉珍说不出话时冒出几句看似温和的话,让祁珍一派憋得满脸通红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袖锦不会吵架,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叫上她。
“袖锦。”熟悉的声音在喊她。少年的音色逐渐褪去了,有了些属于大人们的暗哑。
袖锦回头便看见叶皋,他脸上有些疲色。今日只有他一个,姜何没来。
“叶哥哥,你昨夜又顽皮,被你爹罚了?”袖锦捂嘴笑。叶皋时有睡不好的情况,据说因为他爹严厉,经常考较他的武学,若是练不好就要挨罚至深夜。
叶皋脸上有些尴尬,略略点了点头,扯开话题:“你哥功课做得不好,被先生罚了。”他说道,递给她一包桂花糕。
叶皋以前也被罚,但显然最近进步很大,已经许久没被罚过,上回还见姜何揍他,因为先生夸叶皋功课做得好。
姜何很生气,好兄弟当然要一起做学渣。他顶瞧不上认真读书做功课的人,也从不愿做那样的人,也就叶皋和他玩得来,他嫌弃不得,只能打人,期望能把好兄弟锤醒。
叶皋看一眼正吵得激烈的两群贵女,失笑道:“她们又为什么吵起来了?”
袖锦咬了一口桂花糕:“就为争寒瓜是生在树上还是地里。”
寒瓜虽是罕物,但哪个世族吃不起呢。只是这些贵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也没见过寒瓜生长的样子,于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寒瓜自然是长在地里,这有什么好争的。”叶皋对这群贵女也是颇无言。
袖锦由心惊叹:“叶哥哥好厉害。”功课做得比姜何好,还知道这么多。
“我种过,所以我知道。”叶皋抱臂靠在树干上,神色淡淡。
“为何你要种寒瓜?”袖锦好奇地问。
叶氏虽也是新世家,但从前家境也不差,无论如何轮不到自家少爷要亲自做这等事。
叶皋转过头来,答道:“家里人喜欢吃,但寒瓜总只有那两个月份才有,我便自己种了。”
“有叶哥哥这样的阿兄,也很幸福呢。”袖锦笑着说,圆润的小手捧着脸,眼里盛着枝叶缝隙漏下的细碎的光:“会做人偶,会抓蝴蝶和小雀,还会种寒瓜,我哥都不会。”
她眼睛圆圆的,嘴也圆圆的,脸长开了些,还像小时候一般可爱。
“以后嫁给叶哥哥的女子一定很开心。”她忽然补了一句。
袖锦是无意的,私学的贵女们越来越多提到中意的郎君和亲事,她便也学会了说这样的话。
“那可未必。”叶皋说道,颇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
袖锦叹道:“叶哥哥总是这么谦虚。”姜何就从不知谦虚为何物。
叶皋微微张开唇,看了袖锦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你最近还做那个不开心的梦么?”叶皋看着那群仍未争出胜负的贵女。
“做呀。”袖锦咽下一口桂花糕,闷闷地说:“被玉流泉欺负得厉害。”
玉流泉在梦里欺负她的事,她同叶皋和姜何说过一些。只是梦到叶皋的事,她却半分也没说。
“没有别的了?”
袖锦又咬了一口桂花糕,才鼓着脸颊摇摇头:“没有。”
梦里叶皋娶了她,这样的话便是她最天真时都没有说,如今知道男女之防更不会说。
“为什么我要一直做这种梦呢?”她苦着脸:“会变成真的吗?”
梦里有许多事都变成真的了,她和玉流泉定亲,玉珠也和木香成了好朋友。
“有时候梦是反过来的。”叶皋安慰她:“再说,你未必一定会嫁给他,世族之间定了亲事又不作数的也不少。”
哦,她和阿娘说过不嫁玉流泉了,阿娘答应她会仔细考虑,但是叫她不要告诉别人。
“可是我一直在做这种不开心的梦。”她皱着眉,脸鼓鼓的:“是不是我不好,所以一直叫我做这样的梦?”
“你怎么会不好?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叶皋没忍住,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不开心,你要一直开开心心的,因为你是最好的。”
“叶哥哥也是最好的。”袖锦喜欢听他说话,仰头看向他,眉眼弯弯。过了一会儿,她又补一句:“我哥也是最好的。”
“叶皋!”一只白嫩的拳头突然砸过来,叶皋只微微侧了侧身,便闪了过去。
他要上课了,刚转过长廊,这人却突然冒出来。
叶皋沉着脸,望着面前瘦高的少年。少年面若冠玉,脸上一贯的温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愤怒。
一拳落空,对方又扬起拳头:“袖锦是我未婚妻,她年幼,不晓男女之防,你也不知么?”
姜何难得没缠着他妹妹,玉流泉便想趁机寻袖锦说说话,却恰好见到叶皋摸她的头发。
“找我打架?”叶皋淡淡道,扭了扭脖子:“我很乐意奉陪。”
他们虽然都自幼练武,但叶皋出身武将世家,玉流泉不过是随意练一练,两人的体格和实力相差甚远,肉眼可见。
玉流泉在最初的愤怒之后,慢慢冷静下来。他没有胜算,便是与叶皋打一架,也只是自取其辱。
“不要再靠近袖锦。”他警告叶皋:“我如今虽打不过你,但我不介意好好练武,与你一战。”
叶皋笑了,嗤笑:“我不靠近她,她也不会喜欢你,你仍未认清这个现实么?”
京中倾慕玉流泉的贵女无数,玉流泉便是不着意,也很容易知晓。他对自己是自信的,哪怕在袖锦这里碰了壁。
“她年幼,尚不懂这些。”少年说出这句话,多少有些掩不住心里的黯然。
“莫骗自己了,她不想嫁给你。”叶皋却不介意多刺激他几次:“你与她不合适,若你对她尚有几分情意,就该早些想法子取消这门亲事。”
叶皋语气不善,又句句相逼,直逼得玉流泉这样平和的人也红了眼。
“叶皋,无论你说出怎样无耻之言,袖锦仍是我未婚妻。”玉流泉发狠道:“你不过仗着姜何与你关系好,武力比我高,才敢嚣张如斯。我将勤练武学,尽早与你一战,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不敢再觊觎于她。”
叶皋勾了勾唇角,对他的挑战浑不在意:“袖锦是我和姜何护在手心的女郎,不是你的赌注,无论是否与你一战,我都不会拿她来赌。你说出这样的话,便已落了下乘,又有什么资格与我争?”
言罢,再也不搭理玉流泉,转身大步往学堂走去。
夜已过半,坐在门外守夜的小厮打了个呵欠,转身,见房中的灯又亮了。
他家少爷又睡不好了,半夜又醒;每回这样醒了,后半夜便再也睡不着了。
小厮叹了一口气,犹豫着是不是该偷偷告诉老爷和夫人。
房里的灯一盏盏的亮了。叶皋手里捧着一盏光,缓缓地走向下一盏灯。
灯易明,路却难明。
他又做梦了,梦见袖锦为玉流泉伤透了心,梦见他追逐几世,也未能阻止她伤心。
袖锦不知自己为何反反复复做那样离奇的梦。
他起先也不知,后来便知了——因为他做了梦,而袖锦在他梦中。
他若不醒来,他若不停止做那样的梦,她便也停不下来。
他无法从梦境的往复循环里脱逃。
他也不能够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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