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玖曾设想过,如果没有发生那个意外,他的人生轨迹会是怎样。
他本该是那座位于橘子群岛的无名小岛上,无忧无虑的领主之子。他的父亲,那只仁厚的九尾,会教导他如何掌控火焰的力量,如何辨别草药,如何倾听森林与风的声音。他或许会像所有岛上的精灵一样,度过平静而安稳的童年,在父亲的庇护下,熟悉岛屿的每一寸土地。如果足够幸运,能够顺利进化成九尾,他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从父亲那里接过守护岛屿与族群的责任,成为新一任的领主。那样的生活或许没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波澜,却注定是平稳而安逸的,充满了被爱包围的温暖。
然而,生活中从来没有“如果”这两个字。
即便是现在,重玖偶尔在夜深人静,独自仰望星空时,依然会思考,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意外,带给他的究竟是厄运,还是某种难以言说的……馈赠?他的训练家秋语,那位沉默却温柔的少年,曾不止一次地通过纱叶告诉他,如果没有那场灾难,他会拥有一个无比幸福的家庭,一位深爱他的父亲,以及一整片可以自由奔跑、属于他父亲的广袤领土。
重玖并不怀疑秋语的话,但是,他并不觉得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他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同样温暖的家。有关心他、引导他的训练家秋语,有强大可靠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秋瑾大哥,有温柔细心的纱叶姐姐,有虽然跳脱却关键时刻极为靠谱的亚索,有沉稳可靠的临渊,有活力四射的炽燚,还有天真可爱的伊莱和皇翎……他们构成了他新的世界,给了他毫无保留的接纳与爱护。他一样感到幸福,甚至,他的人生中还多了一个任何精灵都无法比拟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与他共用一个身体的弟弟,明玖。
明玖,对于重玖而言,是这世上最特殊、最复杂,也是最终融入他生命骨髓的存在。
最初意识到明玖的存在,是在他刚刚脱离幼生期不久。那感觉异常奇妙,仿佛做了一个漫长而光怪陆离的梦,梦中他似乎变得格外活泼好动,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甚至口味都变得嗜甜如命。当他从这个“梦”中“醒来”,意识重新清晰地主宰身体时,却被秋语和大木博士告知,他拥有“双重人格”。之前那段他毫无记忆的时光,是由他的第二人格——被命名为“明玖”的意识,在操控着他们的身体。
那个时候,年幼的重玖内心充满了抗拒与不解。他还无法理解“双重人格”这种复杂的概念,只是本能地感到一种被侵犯、被剥夺的愤怒与恐惧。在他的认知里,这个身体是属于他“重玖”的,他的时间,他的生活,他的一切,都应该是独属于他自己的。而“明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所谓的“第二人格”,就像一个不请自来的、狡猾的小偷,窃取了他宝贵的一部分生命,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代替他品尝了美食,代替他感受了阳光,代替他与伙伴们嬉戏玩闹。
明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随着两个意识交替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多,重玖开始被迫地去观察和了解这个与他共享一切的“另一半”。
他们之间,几乎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他是纯粹的火系精灵,掌控着灼热的火焰;明玖却是冰系,能呼唤凛冽的寒风。他的性格冷淡内敛,喜静,习惯于观察和思考,情绪波动极小;明玖却活泼开朗得像个小太阳,对世界充满好奇,爱笑爱闹,情感外露而热烈。他讨厌一切过于甜腻的食物,唯独钟情于黑巧克力搭配蜂蜜牛奶的醇厚与微苦;明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甜食爱好者,对各种糖果、甜点毫无抵抗力,但对乳制品,尤其是牛奶,敬谢不敏。
他们就像是光与影,冰与火,处于两个极端,彼此对立,泾渭分明。重玖时常感到困惑,为什么这样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意识,会成为他的“第二人格”?他们本应互相排斥,为何又会如此诡异地共存于同一具躯壳之内?
这个问题,重玖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时间拥有着潜移默化、水滴石穿的力量。不知从何时起,抗拒与排斥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习惯,一种无奈,甚至……一种隐秘的依赖。
他开始习惯在“醒来”时,听到伙伴们兴致勃勃地讲述“明玖”又做了什么有趣的傻事;他开始习惯在品尝到某种美味的黑巧克力时,会下意识地想,如果明玖在,一定会嫌弃地皱起鼻子;他开始习惯在感受到体内冰系能量安静蛰伏时,知道那是明玖沉睡的痕迹。明玖的一切,如同无声的细雨,早已渗透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与他自己的记忆和情感交织在一起,难以分割。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明玖了。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丝茫然,却也有一丝奇异的安心。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他成功进化为九尾之后。进化带来了更强大的力量,更优美的体态,但也带来了更深层次的隐患。其实早在进化之前,随着实力的不断增强,重玖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他和明玖的力量,源于传说精灵火焰鸟与急冻鸟的本源能量冲击,这两种属性天生克制,难以相容。它们在他的身体里,就像两股不断冲撞的激流,虽然因为某种微妙的平衡而暂时共存,但随着力量的增长,这种平衡变得越来越脆弱。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两种极端对立属性的持续冲突下,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经脉如同被反复灼烧又冰冻的玻璃,布满了细微的、难以愈合的裂痕。他是九尾一族中,或许是自古以来唯一一个同时承载着如此强大冰火之力的个体,没有先例可循,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前路,仿佛是一片漆黑的绝境。
那段时间,是整个家庭气氛最为凝重的时期。秋语几乎放下了所有其他事情,整日泡在大木博士的研究所里,查阅古籍,分析数据,尝试各种可能稳定他们能量的方法。秋瑾、纱叶、临渊他们也动用各自的关系和渠道,四处打听可能有效的天材地宝或特殊疗法。伙伴们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
重玖能感受到大家的努力,也能感受到那份深切的关怀。但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一次次被点燃,又一次次熄灭。就在他内心几乎被绝望吞噬,以为自己和明玖注定要在生命刚刚绽放出最美丽光彩的时刻一同凋零时,秋语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痛苦的神情,找到了他。
秋语提出了一个可能的解决办法。但这个办法,太过残酷。
秋语说,既然他和明玖分别掌控着这个身体的火系与冰系力量,是这两种对立能量的核心源头,那么,如果……如果他们之中的一个,能够“吞噬”或者“融合”掉另一个,使得身体内只剩下单一属性的能量主导,那么,由属性冲突导致的崩溃问题,或许就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吞噬……融合……
这冰冷的词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重玖的心脏。
这意味着,他和明玖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
要么他吞噬明玖,成为纯粹的火系九尾;要么明玖吞噬他,成为纯粹的冰系九尾。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这个提议,让所有听到的伙伴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要亲手扼杀另一个已经深深融入他们生活的、鲜活的“家人”。这太残忍了。
可是,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似乎是唯一可能延续“生命”的途径。时间不等人,身体的崩溃迹象越来越明显。
那么,就由我来做这个决定吧。重玖在心底默默地想。
他愿意放弃。愿意把这个身体未来的控制权,完整地交给明玖。
他为自己找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秋语身边已经有炽燚这只火系精灵了,队伍里并不缺火系的力量。而一只冰系的九尾,无论是对于队伍的组合,还是对于研究而言,或许都更有价值。
他在心里对自己强调:才不是因为……才不是因为我不愿意看到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像个小傻瓜一样的明玖彻底消失呢!绝对不是因为,在长久的共存中,他已经将这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弟弟”,视作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只是……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对,就是这样。重玖傲娇地试图说服自己,忽略心底那撕裂般的疼痛。
他了解明玖,那家伙心思单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肯定想不到这么深,也绝不会主动去伤害他。所以,他必须瞒着明玖,在最后的“战场”上,主动放弃抵抗,将一切留给明玖。
当那一天终于来临,在秋语和大木博士精心布置的、用来引导和精神具现化的仪器辅助下,重玖和明玖的意识,被投入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无形的精神战场。这里,将决定这具身体最终的归属。
重玖最后看了一眼对面那个由明玖意识凝聚而成的、散发着冰蓝色光芒的、熟悉又陌生的虚影,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彻底放松了所有精神防御,准备迎接预想中的、来自明玖的“吞噬”与意识的终结。他甚至能感觉到明玖那股纯净而活跃的冰系能量,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向他涌来,包裹住他……
然而,预想中的意识消散并没有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个瞬间,又仿佛是永恒。重玖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依旧能清晰地思考,能感受到身体的存在……而且,他感受到的,是无比熟悉的、澎湃而温顺的火系能量在体内顺畅地流淌!那原本如同附骨之疽般纠缠不休的冰火冲突之感,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协调,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他……活下来了?
这怎么可能?!
紧接着,一股庞大而陌生的记忆和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涌入他的脑海——那是属于明玖的记忆,明玖的情感,明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热爱,以及……明玖在最后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带着灿烂笑容,选择了自我消散,将所有的本源能量与意识碎片,反向灌注给他,助他完成最终融合的全部过程!
原来……明玖那个一根筋的傻瓜,早就知道了他的打算!
原来,明玖不愧和他诞生于同一颗精灵蛋,流淌着同样的血脉,有着同样决绝的守护之心!
原来,那个总是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家伙,在最后关头,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为什么……你这个……笨蛋……”重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划过他进化后更加俊美的面颊,滴落在前爪华丽的、金色的毛发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活下来了,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他不再与冰系共存,而是成为了拥有更高冰系抗性的火系九尾。他的毛色依旧是一半棕红一半雪白,异色眸依旧璀璨,但内在,已经是一个完整而统一的灵魂。
只是,这个完整的灵魂里,永远烙印着另一个灵魂牺牲自我所留下的、最深刻、最温暖,也最疼痛的痕迹。
明玖消失了,却又仿佛无处不在。在他掌控火焰时那跃动的灵性中,在他偶尔对甜食产生的一丝好奇里,在他看向伙伴们时,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更加柔软的光芒中……
重玖抬起头,望向窗外无垠的夜空,仿佛能透过层层云雾,看到那颗指引方向的星辰。
从今往后,他将带着明玖的那一份,连同自己的这一份,一起活下去。他们的生命,以这样一种残酷而壮烈的方式,彻底融合,再也无法分开。这或许,就是命运在夺走他平凡幸福之后,所给予的、最为沉重也最为珍贵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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