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起,我就期待死亡。如今死之将至,反而留恋起生来,这前后矛盾不免让人觉得讽刺。回顾我这一生,被剥夺的多,得到的也不少,两相消抵,仍然存留一些好事。现在是夜半,距离审判还有几个小时,足够我回忆得失,反思过错,等待东方露曙,生命终结。
我名艾尔兰德·列恩海姆,是第十七世虫皇安帕斯二世之子。我的先祖,第一世虫皇乔凡尼因为崇慕消亡已久的地球文明,于是率领族群于茫茫太空中寻得一颗盘转恒阳,卫月环绕的星球,在气候最合宜的地带营建宫室,修筑城防,建立了伟大的亚塔拉帝国。那时候,我们有英明的领导,忠勇的战士,我们横跨寰宇,很快就将领地拓展到了全亚塔拉星系,将子嗣遍布群星。
我们的扩张止步于星域的边缘。隔着达尔沃思星带,是另一种太空虫类的领地。我们称其为厄尔萨斯,意为蛮夷之族。它们是无智的生物,活着便是为了繁衍和进食。它们吞噬一切可以吃的物质,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每年,为了将厄尔萨斯抵御在外,我们忠勇的军雌战士前赴后继,视浮骨星河是最高的荣耀。
我熟读帝王的列传。乔凡尼不光推行人类的法度,从他开始,以人类之形拟态风靡一时,到后来便成上下遵循的传统。他赞同人类的观点,认为族群中每个个体应当尽己所能,发挥所长,将精神及力量发挥至极致。在乔凡尼的时代,雌雄无有高低之分。雌虫体能强健,军雌负责战斗,亚雌负责营造,种植,雄虫精神力高,便负责安抚雌虫,慰劳战士。然而在这位古老帝王死去后,国家动乱,纷争四起,黄金时代的余晖只延续了短短数十载。
自那以后,雄虫困囿宅院,成了被圈养的废物,习惯于骄奢淫逸,众星拱月的生活,认为劳动可耻,摒弃自己的天职,将精神抚慰视为恩赐。而雌虫也习惯了无条件的供养,视自己为雄虫的奴仆,奉上尊严以供践踏。大部分军雌为了得到每半年一次的精神抚慰隐忍不发,少部分的反抗者也被雄保会送进了雌戒所,接受教育和惩治。军雌死亡率里,战争致死不到半数,很多都是不堪忍受折磨,或者因得不到抚慰而宁愿精神崩溃。
我的雄父安帕斯有二十七名雌侍,皆为贵族出身的亚雌。他在位五十年,共有七十三名子嗣,其中九个是雄虫。我是最年幼的,但自认不属此列。我身上一半流淌的是战士之血。我的雌父阿拉雷克·林恩生前是帝国四元帅之一,当年厄尔萨斯发动虫潮,林恩家族举全族之力将其拦于达尔沃思之外,他刚成年,没上战场,于是成为唯一的幸存者。老虫皇感念林恩家的忠诚,将他匹配给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安帕斯。
但安帕斯并不喜爱这位雌君。他畏于他的气概,又厌憎他的呆板,无趣,但不妨碍他在新婚之夜打断阿拉雷克两根肋骨。这段往事依然在贵族之间流传,作为吹捧时的取材,而阿拉雷克的功绩却没于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之中。
我的到来对于阿拉雷克是毕生之耻。我听宫里的老人讲述,那是他出征前,跪地恳求安帕斯给予他精神疏导。安帕斯不愿受累,让他用带倒刺的鞭子自罚。那面鲜血淋漓的背脊勾动了他的兴致。次日,阿拉雷克拖着伤躯奔赴战场,因战事吃紧,战时久长,注射了大量的精神镇定剂。
无人知道我的到来,直到他腹痛出血。他为了避免热潮期,选择保留我。
镇定剂摧毁了我的健康,造就了我这副畸形的体态。并不是我自视甚高,但倘若我身体健全,我本该是下一任虫皇。如今驱兵入城的谋逆者克莱尔·霍恩伯格也当在我手下为将,任我驱驰。
我的保姆萨巴斯是阿拉雷克在皇宫的内侍。阿拉雷克救过他性命,又把萨巴斯的兄长调至麾下照拂,所以他对阿拉雷克忠心耿耿。
萨巴斯意图向我证明阿拉雷克仍有父爱,时常同我诉说过往。我因此知道阿拉雷克在我破壳而出时,意图将我掐死。我的下肢蜷卷,化成人形时,骨骼盘扭,两足内翻。当他看见我拖着残腿,在床上蠕蠕而行时,大抵是想到了丑陋臃肿的毛虫,于是将手置于我的脖颈。
他第二次放弃杀我。萨巴斯把这个归结于爱。我现在想来,他只是受良心约束。杀死幼虫是不道德的,这是刻在基因里的铁律。他依照本能而行,与父子之爱无关。倘若他真心爱我,当让我速死,使我早离尘世,早离痛苦。
他死时,我五岁,已能记事。他死讯传来时,萨巴斯抱着我放声悲哭,说我雌父死了,我才知道此人的存在。他生下我后便回返战场。因精神力暴动,头痛欲裂而开枪自杀。他生前有遗嘱,尸身不入皇城,所以我未得见他遗容。
多年之后,我在军部的纪念馆见到他的全息影像。他的人类形象是一个文质彬彬,恂恂儒雅的青年。我坐着轮椅停在旧日幻影之前,仰视那双沉静睿智的眼睛,心想,难怪他以我为耻。他的旧部无人与我相认,我们都在努力忘记他人生之污。
同样,安帕斯也对我不饰厌憎。我无论性格相貌都不符合他的美学。他的雌侍都如同童话里的精灵一般优雅纤细,我的兄弟也遗传了他的相貌,头发色如黄金,眼目蓝若青空。不过他们空具美的形体,却没有美的心灵。在乔凡尼的训言里,他写:人类史书里,相貌美丽者多受诟病,德行高尚者才英名永固。他一心想拥有人的精神,认为这是不朽的具现。如果他泉下有知,看到子孙后代只模仿到了皮囊,不知会作何感想。
大雌侍体察安帕斯对我厌恶之心,将我打发到了一个偏僻的院落,相隔不远就是惩罚宫人的戒所,有时风紧,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哀嚎。他能这么做,也与阿拉雷克对我不闻不问有关,尽管萨巴斯把这归结于军务繁忙。他从不在我面前说阿拉雷克坏话。
萨巴斯刚抱我来此时,院里杂草遍生,满目荒凉。一座废弃的喷泉池,积水油绿,散发恶臭,顶上的石鹅空张大嘴,仰首望天,痴痴傻傻。老鼠在此落户多年,角落到处堆积细小的粪便,就连床榻枕头都是啃咬的痕迹。此地为失宠者所居之地,他们死后,屋宇便再无人问津。
萨巴斯将这里打扫整洁,又托园艺师送来很多花种。一年四季,这里都有花开。玫瑰深红,茶花雪白,还有一丛一丛振翅欲飞的天堂鸟。他手很巧,又把喷泉重新整修清洁。春日负暄,他带我在院中喝下午茶,耳畔是淙淙流水声音,蜂飞蝶舞,满目繁花如锦,美不胜收。我喜欢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清泉,喜欢看花朵上的露珠,枝头翻飞的树叶,啾啾鸣唱的鸟儿。那时候我以为人生就是如此,也会一直如此。
我没有和其他雄虫一样,受血与鞭子的教育。萨巴斯告诉我,他的哥哥总是被雄主打得很惨,他每天都害怕他被打死。
“答应我,以后不要这样对待你的军雌。” 他说,“他们在战场上已经受尽苦难了。待他们以战士之礼,报以敬重,哪怕你不爱他。”
我对他的教导向来铭记于心,不敢遗忘。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正帮着萨巴斯浇花。一开始他对我不放心,跟我出来几次,发现我掌握良好,就把这活交给了我。我乐意帮他的忙,这样做会受他的夸赞。他冲我微笑,亲吻我额头时,我觉得我无所不能。
隔着栅栏,我看到三个穿锦衣的孩子,清一色金色的头发,面庞如出一辙,像批量生产的娃娃。帝王家亲缘淡薄,我的皇兄们听说这里有一个残废,出于好奇过来察看。
那时候我七岁。他们冲我微笑打招呼的时候,我以为这是友善。经历此事后,我不再相信微笑,尤其是孩童的笑脸。
我的五皇兄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浇花。他推开院门走进来,说他也想试试。于是我把水管交给他。他把喷头对准了我,劈头盖脸浇下来。见我浑身湿透,他们放声大笑,又把我从轮椅上扯下来,往我嘴里塞了泥土和石头,不让我出声。
即使到现在,我还会想起那时所受的屈辱。他们剥下我的裤子,评论我的残腿,笑声像飞溅的玻璃碎片。
“我们会帮你治好的。” 七皇兄踩住我的腿,用力下压。
我疼得眼前发黑。我的腿就算是不动也会隐隐作痛,更不必说承受几人的体重。在我以为我会被踩死的时候,我偏过头,看见了站立在门前的萨巴斯。他刚才正在屋子里叠衣服。
萨巴斯的怒吼让我全身战栗,那可怕的声音就像是伴随天火的雷鸣。他冲出来,把施暴者推到地上,抱着我回到了屋里,紧紧锁上大门。
石块割破了我的口腔。我一张嘴,血就从嘴角流出来。萨巴斯问我哪里疼,我说不出话,只会流泪。他用手帕拭掉我的眼泪,告诉我,以后就算再疼,也不能哭泣。
我的腿上都是脚印,青紫斑斑,但好在骨头没碎。他处理了我的伤势,手法娴熟,动作轻柔,又帮我换上了裤子。他让我躺回床上,裹紧被子,亲亲我的额头,说他要出去一趟。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他还没走过去,门就被踹开。
大总管带着五六个全副武装的军雌汹汹而入。萨巴斯没做反抗,被压倒在地。他们拖他走前,他只来得及冲我喊:“别下来。”
我比我想象的反应灵敏。我掀开被子,从床上跌下,手掌蹭到地上,皮肤顿时烧得红亮滚烫。我朝门口爬去,大喊,他是我的雌父,你们谁敢带走我的雌父。这时候我终于记起我皇子之尊。但我艾尔兰德·列恩海姆只有列恩海姆的姓氏,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
他们把萨巴斯带到了戒所。数罪并罚,他被斫去双翼。行刑人遵几位雌侍的示下,让他死前生受极刑。很多年里,午夜梦回,他的哀嚎仍在我耳边声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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