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与克莱尔走太近。这段关系对朋友来说太尴尬,对情人来说太不堪。或许利用他能帮我达成目的,但我不想这么做。那段童年的回忆就像露水一样珍贵,况且如果不是他借给我乔凡尼传,我在雄保院的生活还会更无聊。
是夜,我与克莱尔分睡在床的两侧,我背对着他,山茶花的香气始终萦绕在我的鼻端。那半杯血液显然不足以缓解他的热潮期。雌虫的热潮期可以持续三到七日,所以军部会给新婚的雌虫批准假期。
等屋子静下来,我起身,坐回轮椅上,又取了些血,洒在鞭子和地毯上。我想,等明天克莱尔醒来,我再另取。
我感到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扭头回看,发现克莱尔不知何时站到我身侧。
“抱歉吵到你。”我说。
他一语不发,执起我的手臂,把修复液倒在上面。
“您不需要这么做。”他低声说。
“有人希望见血。”我说,“那就让他见。”
“那就用我的。”他说,“这样的划伤,我很快就能好,不需要修复液。”
“用你的?”我语气平静:“用你的就遂他们的意了。”
“阁下,你的职责是保卫家园,不是应付小人。就算是受伤,你的伤也当是在战场留下的,记录你征战的功勋。”我笑道:“况且,我此前收到你爱慕者的警告。我要是伤你一分,他要回敬我十分。出于我个人安全的考虑,请体谅我的谨慎。”
“那人是谁?”他皱起眉。
“一个让我嫉妒的人。”我看向克莱尔,笑了:“但或许,现在他更嫉妒我。”
“究竟是谁?”
这话说的倒像是能为我讨回个公道似的。
“这不重要。”我摆了摆手,“您要不愿见血,就早些找个理由回军部。从那里拿抑制剂比这里容易。”
“我会的。”克莱尔说,“但答应我,别再让自己受伤。”
“没人愿意受伤,除非不得已而为之。”我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您,若非迫不得已,也不会来受此羞辱吧?”
“先前我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不是了。您没有变。”
我回答不改:“有些变了,有些没变。但有一点请您铭记,我始终不是良善者。今日帮您,也是希望能从您那里得到些好处。所以,您有什么要我做的,信息素也好,精神梳理也罢,我能做的会尽力去做,日后我向您提出请求,也希望您能回报我同样的慷慨。”
他忽然把手放在我的头顶。我不免瞪视他,却感到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发丝。我心中哀叹,要他是萨巴斯就好了,这样我可以坦然接受这爱护之意。
“别这么说自己。如果你不是良善者,就没有谁是了。”他温和地说。
我拂开他的手,淡淡地说:“你冒犯了。”
他似有笑意:“向您道歉,殿下。”
我有些不自在,颇为生硬地说我要去睡了。他像是没看到我的难堪,竟然把我推到床边。但好在他没有抱我上床,也及时背身,未看我爬到床榻上的丑态,让我留有几分尊严。那夜我闻着淡淡的山茶花香,却做了一个离奇而可怖的梦。我梦见我策马扬鞭,行走于烈日炎炎之下。道路荒芜,遍布沙石,马蹄落下时尘土飞扬。我走到一个土坡下,远远看见坡顶有一个木质的十字架,上面似是悬挂着一件粉红色的衣服。
走近,我才发现那是由几根粗木拼接成的破篱,那粉色的也不是衣服,而是一颗倒挂着的马头。白马的皮已经被剥去,暗红色的血肉因为爬满黄黄白白的蛆虫,所以模糊之下便呈现出朦胧的粉色。我望着漆黑帷幔,还能听见苍蝇嗡嗡盘旋之声。我应该找一个人为我解梦,这样他就能告诉我,这象征谁的死亡。
我起身时,旁边的床榻已空,枕席冰冷,可见克莱尔早已离去。我正思考该如何表现出一副狂躁惊怒样子,门忽然打开了。我抬头看去,克莱尔已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他脸色有些苍白,但行走间仍步履沉稳。我没闻到比昨日更浓的山茶花香,据此排除他仍受热潮期影响的可能。
“我还以为您要再睡一会儿。”他说着,轻手轻脚关上门,向我走来,递给我一管粉红色的药剂。他身上有清晨的凉意,应当是外出过。
“这是补铁的,您昨天流太多血了。”他坐在床沿,“不知道草莓味的你喜不喜欢。”
“你上哪儿拿的?”我心有预感,这东西不会好喝。
“一个朋友送来的。”他说。
看来他不是毫无准备,我想。这个朋友,应该是霍氏安插在宫里的人。
草莓糖浆甜腻的味道让我毕生难忘。我抿起嘴,上颚紧贴舌面,嗓子灼痛。克莱尔像是早已料到我的反应,眼疾手快地给我塞了杯水。
我喝水的时候,他说:“在军部,我们管这个叫粉红恶魔。”
“贴切的名字。”我咳嗽两声,看向他,“您对我不满?”
他莞尔,眼神温和:“很多人跟您一样想,所以发明它的医师被骂惨了。但他跟我说,他就是想研发出来一款让人喝一次不想喝第二次的药剂,这样大家就想方设法避免受伤。”
“好想法,但对于不可避免之伤,这样堪比惩罚的治疗只会让伤员更难受吧。”我把空瓶放回床头柜上,看向他,微微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少将,我会小心。”
他又露出了那种复杂难明的眼神,好像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静静注视我。
“我向您道歉。”他说。
“不会比我的血更难喝。”我笑道,“所以我们扯平了。”
“您这么说,显得我恩将仇报了。”他笑了笑,拿出一管药膏,让我伸手。
“这是祛疤药。”他见我一直不动,补充道。
“这药对厄尔萨斯虫毒液造成的伤疤有用吗?”我想起安东尼的眼睛。
“您有这样的伤吗?”他轻声询问,眼神变得严肃。
“我没有,但我见过因伤退伍的军人,或者眼部有伤,或者毁容。”我说,“让它对真正需要的人发挥该发挥的效用吧。到时候,可能差的就是这么一点。”
见他一直不说话,我露出微笑:“希望您不要觉得我虚伪。”
他声音有些嘶哑:“不,我没这么想。您也别妄自菲薄。您很好。”
“是吗?谢谢你的夸赞。”
“这不是夸赞。我只是实话实说。”
“那我感谢您的真诚。” 我说。
他把祛疤药收了回去。当然,比起给前线某个士兵,我相信他自用的可能性更大。这并不是说他自私,是因为他职位使然,毕竟他是指挥官,不用驾驶机甲,也无需冲锋陷阵。而我拒绝,是因为我确实不在意疤痕,没必要浪费好药。
按照礼仪,婚礼的次日要去拜见虫后。因阿拉雷克已死,便由大雌侍代劳。还未到大雌侍的寝殿前,我就看见菲尼克斯匆匆迎上。想必他已知道昨晚我施暴的全程,看我的眼神含着愤怒的风暴,但一面向克莱尔,他整张脸就变得如春风一般和煦,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甚至可以说热切得滑稽。若他真有能,就该把这婚约阻止了。现在跑来买好,只让人觉得作呕。
“我让人送了药过去,你收到了吗?”菲尼克斯问。
我看向克莱尔,他跟菲尼克斯说着话,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
如果他认为菲尼克斯是他的朋友。我移开目光,不知为何,觉得脸颊与小腿隐隐作痛。一个你以为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却和侮辱你的人是朋友。我该怎么决断是一目了然的。克莱尔值得我的敬意与感激,但仅此而已了。如果有朝一日他要维护菲尼克斯,那他也是我的敌人。
“收到了,多谢殿下的好意。”
“我本来跟雌父说,今天不需要你过来的…… ”
梅菲斯特把我先推到殿中。大雌侍说我做的很好,我报以羞涩的微笑。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要找的那个侍从自雌戒所离开后就失踪了。我已给你分配一个贴身侍从,相貌能力都是一样的,正在给你分配的宅邸等着。”他说。
这时候,克莱尔与菲尼克斯并肩而入,他们身量相当,都是好容貌,好身姿,一如明月,一如朗日,都光耀非常。纵使我对菲尼克斯厌恶颇深,我须坦言,至少从外形上,这两人十分相配。
大雌侍对克莱尔也很亲切,至少表面如此。他作出一副忧心忡忡表情,问克莱尔昨晚伤的严不严重。
“劳您挂念,一切都好。”他说。但他苍白的面色让这话听着没什么说服力。我想,是不是他的精神海有异。他受头痛所扰,所以精神不佳。
这时候我听到我的名字。
“艾尔这孩子任性顽劣,如果冒犯了阁下,还请见谅,是我没教导好他。”
我抬头,迎视那三人的目光。大雌侍的眼神遗憾惭愧,菲尼克斯眯着眼睛,拳已握紧。我没看克莱尔。
“雌父,这跟您有什么关系。他本来脑子就有病。”菲尼克斯厌恶地说。
一个精神有疾者说另一个精神有疾者有病,这话竟听着有几分合理。为了证实菲尼克斯的话,我大喊:“你才有病!”然后指着大雌侍,克莱尔,还有一众仆从,声嘶力竭:“你,你,你,你们都有病!”发疯的好处在于,你总能借此说些实话。
我癫狂的大笑让大雌侍无奈揉了揉额角。菲尼克斯扶着他,大喝着让人把我带下去。
“那我先带殿下离开。”克莱尔匆匆朝大雌侍行礼,大步流星走过来,推着我往外走。菲尼克斯喊了他一声,克莱尔没理会,径自把我推到花园里。梅菲斯特匆匆追上,喝令侍从上前帮忙,克莱尔拒绝了。
“我已派人去请御医,请阁下带着殿下与我去偏殿稍后。”梅菲斯特说。
“不去!我不要看医生!滚!你们都滚!”我挥舞着手臂喊,“萨巴斯,把萨巴斯叫过来!我要萨巴斯!”喊着喊着,我嚎啕起来,捂着脸,孩子似的抽噎哭泣。我本以为克莱尔会按照梅菲斯特的建议行动,但他把我带回了昨日就寝的地方。我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
“殿下,他们走了。”克莱尔轻声说。
我抬头。他拿出手帕,让我拭泪。我脸颊干燥,无泪可擦。
“希望没吓到你。”我露出笑容,“间歇性发作就是这样。”
“您在开玩笑对吧。”
“并非玩笑。”满室寂静中,我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温和:“我确实有病。七岁时,他们诊断我有躁狂症。不光是那次杀人,在雄保院的时候,我差点把一个看护的耳朵咬掉。所以请您离我远点,以免我发疯伤人——”
我皮肤一热。克莱尔的拇指按在我太阳穴的伤疤上。他指腹有茧,摩挲过时带起刺痛。
“他们给你用了电疗,是吗?”他低声问。
我应当斥责他冒犯。但我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把那只手拿下来,垂目注视那双眼睛。因背光,他眸色很深 ,像他雌父。
“劳您出去跟他们说,我已经恢复正常,随时可以出发。”我抬头,将视线移向盈溢日光的窗台。他没再询问,起身走了出去。屋子静下来,关门声清晰入耳。
他们给我分配的宅邸位于城郊。他的前主人是某个早逝的亲王,宅邸的一楼还挂有这个金发青年的肖像。他患传染病而死,死时全身溃烂。
飞舰停落,管家率领仆从,已在庭前迎候。他果然如大雌侍所说,是一个金发蓝眼,面容与奥斯特拉极相似的亚雌。他叫米尔德,原来是大雌侍的二等侍从,就是他诬陷奥斯特拉。如果奥斯特拉知道这家伙被分来伺候我,不知是拍手大笑,还是把鼻子气歪。我猜前者可能性更大。
这座宅邸的规模适中,我们先经花园,再到主楼。花园里的植物看着也是新种下去不久,以蔷薇和月季为主,叶片上还沾着水,显出生机勃勃的样子。主楼有三层,外墙涂以白漆,屋顶是深蓝色的,进入后是古色古香的会客厅,有刺绣的扶手沙发,壁炉上是一颗昂然的鹿头标本。一道旋梯通往楼上。屋子没电梯,看样子是不打算让我上去。
“主卧和书房都改在了一楼。”米尔德推开书房的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扇大落地窗,可见花园里的景象。适合放一张桌子,在春日的下午品茶。与大雌侍打交道的好处是,只要你做了他让你做的事,他会给你应得的报酬。
但他并不那么容易取信。卧室和书房都有窃听器,而米尔德也是他的眼线与传话人。放刑具的箱子已和药物一同送来。他让我在折辱克莱尔时留下影像。
PS:大雌侍留影是为了验证小艾听不听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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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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